49.

當然,薇薇安對自己的名聲並不在意，她給出自己的龍鱗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柏留古斯會用什麼樣的辦法來推翻黑角商會，而她的不在意想必也被對方看在眼裏，她隱隱露出的那種不會追究的意思,才是放縱了巨魔這種行為的最大的原因。

而且說到底,她那時候的逼着對方結契的行為某種意義上算是趁人之危，依照巨魔睚眥必報的性格，會這樣抹黑她也不奇怪。

而鬧出了這樣的大事,柏留古斯必然會低調一段時間,想來這一段時間,足夠她在精靈族完成最後一件事了。

說來也奇怪，在路上的時候,伊登鼓起勇氣問了龍少女是否知道當年為何沒有人去救他。

黑龍以一種冷漠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這才開口問他，“你現在知道這個有什麼意義呢？他們沒來救你是事實。”

“可我並不想憎恨他們,”聽她這樣說,精靈有些緊張得咬着下唇，“如果他們真的有原因,我或許無法原諒,但卻可以理解。”

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們了，我不想再見到他們的時候，連為他們開脫的理由都沒有。”

“怎麼，不想和他們碰面么？”黑龍靠着樹坐着，伊登很少看見她弱勢的表情，她似乎一直都是如此堅定的模樣，彷彿這世間沒有任何艱難險阻能成為她的困擾。

她是和他完全不同的存在。

“不太想。”精靈猶豫了會，還是誠實答道，“不說他們還是不是記憶中的模樣，至少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假如不見面，那我還能自欺欺人，他們還記得曾經那個討人喜歡的優秀的我，而不是現在這個連自然之力都還沒完全凝聚的廢柴。可見了面，曾經的印象都會被覆蓋，那種好不也成了可笑了么？”

黑龍因為這個理由怔忡了幾秒，片刻后笑開了，她笑地很開心，連肩膀都在震顫，她起來的樣子很好看，眉眼彎彎的，換上一身居家的衣服，再染一染頭髮的顏色，說她是奧古斯來的尊貴小姐也一定會有人信。

“你真可愛。”黑龍誇獎道，“不過，告訴你也沒有關係，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你去打聽的話，那些老人們可能也都還記得。”

在伊登有些疑惑的眼神中，她輕聲說道，“傳聞是這樣說的，百年之前因為黑龍被滅族以後，那些亡去的龍的魂靈心懷怨憤，給世界下達了詛咒，在城市之中可能還不覺得，但這些年來，邊境卡桑德拉的獸潮愈發沖勢猛烈，而精靈族也同樣受到了影響，除了這些年來從母樹中誕生的精靈愈發少了外，最讓他們感到害怕的，是生命之泉的逐漸乾涸。”

“生命之泉？”

精靈瞪大了眼睛。

生命之泉與精靈母樹是他們一族中最重要的兩樣寶物，後者是新生的精靈的誕生之地，是保證一族傳承的重要存在。而生命之泉與精靈的力量息息相關，只有經受過命泉泉水洗禮過的精靈，才算是被族中承認的精靈，而洗禮過後，他們的自然之力便會被開啟。

除此之外，只要精靈不死，生命之力尚存，那他們都可以在命泉之中恢復生機。

生命之泉是精靈族的力量，也是他們救命的聖葯。

“是的，你也知道，生命之泉的源頭在哪兒，就連精靈女王都無從得知。而如果泉水乾涸了，精靈族大概也會逐漸衰敗，”薇薇安耐心地解釋道，“所以那一段時間，所有的精靈都在想辦法如何讓泉水重新流動，根本沒辦法分心其他的任何事。”

伊登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這件事……最後解決了么？”

“當然沒有，”黑龍以一種冷漠的口氣回答道，“那是災難，災難哪裏是人力可以阻擋的？上一任精靈女王在走投無路之下，向母樹獻祭了自己，她的力量被母樹吸收以後，新的源頭被母樹取代，但母樹的力量是有限的，想來這命泉的活躍最多不會過百年。而如果族中有人出了事需要泉水救命，那泉水的乾涸還要加速。”

“那現在……”

“現在如何，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薇薇安聳聳肩，“我與你一樣，上一次去往精靈族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但我猜，現在的精靈族和這個世界一樣，也開始腐爛了吧？”

這最後一句話，黑龍說的輕聲又殘忍，伊登只聽清後面幾個字，他下意識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卻是不敢開口問清。

這世上的善良正義勇敢，那些無限美好的品質之所以能夠留存，是因為環境足夠他們留存。

但如果連安全都受到危險，什麼樣的品質，都比不上活下去。

*

精靈駐地是很美的地方。

它駐紮在費羅鎮不遠處的緋紅森林，因為日常被自然之力洗禮着，又有精靈母樹的庇佑，所以這裏遍地都是開得熾烈又茂盛的花朵，高大的枝葉間密密麻麻全是搶眼的綠意，有早起的鳥兒唱着輕慢的情歌，光溫柔地照着它，像是一場繾綣的夢境在眼前鋪展開來，露出一片天上人間。

以上的描寫，來自伊登記憶中的精靈故鄉。

然而此刻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大片大片枯萎的草地，乾瘦的樹榦彷彿被精怪抽幹了精氣，滿身的無精打采，沒有鳥在唱着歌兒，也沒有蝴蝶在花叢間翩翩起舞，只有陽光孤單寂寞的照着，穿過乾癟的枝丫，看起來頗有幾分陰森冷氣。

“這裏是……怎麼回事？”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伊登又眨了幾次，最後瞪大了瞳孔，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場景是過去的精靈城外圍。

“很簡單啊，”撥開堆在眼前一層枯枝敗葉，黑龍站定在原地，遙望着遠處狹窄的綠意，“生命之泉和精靈母樹遺留的生機不足以供應這麼大片的綠地與森林，所以為了維持住本族的生機，他們只能選擇放棄這些土地。”

“你看那邊。”薇薇安指向他們的最終目的地，“看來我說的沒錯，精靈族的大難從未結束，而他們現在的窘境，或許比我們想像的最壞的情況，還要更凄慘一些。”

接下來的旅程伊登陷入了全然的沉默，亞瑟倒是時常會看她一眼，但每每都是欲言又止。

自從黑角商會的事被他知道以後，他就陷入了有些低落的情緒。

薇薇安不想去猜測他是解氣還是不忍心亦或是對她生出了懷疑，畢竟有些事只能他自己想明白，有些坎只能她自己邁過去，更別提這時候，他們的旅行已然接近了終點。

離開精靈城到達庫伯郡然後按照契約，從前任聖子那兒得到他的力量后，他就將成為新的聖子，而她的身份可是黑龍，不提獸族與人類的積怨，單單憑藉百年前的那場屠殺，她就永遠不可能和神殿站在同一邊。

而且這些能夠幫助他成長的故事，他當做床前夜話去聽也不錯。

這一路中他的心性已經被慢慢打磨出了稜角，但還不夠，他總得明白的，他的責任很重，他肩負的是人類的未來，所以那些軟弱的情緒，還是洗掉為好。

在到達這片綠地的邊緣的時候，薇薇安就停下了腳步。她抬頭望上去的時候，能看到高高的瞭望塔上綠髮的精靈，他正舉着弓箭遠遠地盯着他，臉上滿滿的都是防備。

“抱歉打擾了，我們是過路的旅人，從深山一路過來，因為路過這兒，看見這兒是片綠洲，所以想要杯水喝，請問可以么？”

黑龍面無表情地睜着眼睛說瞎話，而聽到她的問話的精靈遲疑了幾秒，還是拒絕了她的要求，“你身後不遠處就是費羅鎮，你們可以去那求助，我們這兒不歡迎外來的人。”

“我不是……唔……”壓抑不住情緒的伊登才開了口就被魔法堵住了說話的權利，黑龍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接着拿出了那枝散發著翠綠生機的精靈母樹的枝葉，“我們可以離開，但我想問問這兒是不是精靈城所在，我此行長途跋涉是受人之託，這枝葉就是證據，有人與我提起精靈族最近母樹的枯萎與命泉的乾涸，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來求我，而我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而來。”

聽了她的話，崗位的上的精靈愣了幾秒，突然露出個狂喜的表情，他吹響了號角，那聲音悠揚遠播，彷彿響在她的心上。

可比起十多年她所聽到的，已然少了幾分透徹。

精靈族終究不是從前的精靈族了，也不知道蔓菲斯特知道她用生命為代價救下的族人變成如今的模樣以後，會不會生出一絲後悔？

大概是不會吧。

她是那樣好的人，生在那樣好的時代，她熱烈地愛着精靈族，願意為精靈族付出一切。

然後她如願地付出了生命。

薇薇安眯了眯眼，陽光突然的刺目讓她有種落淚的衝動。

或許過去之所以被這樣反覆的緬懷，就是因為她的不可重回。

就好像如今的精靈族，再沒有一個蔓菲斯特，能夠那般虔誠的奉獻自己，甚至感動了母樹。

時間終究是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