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走廊上只剩下夜間照明燈。
許苡仁覺得頭一直昏昏沉沉,想睡又睡不着。身體的不適和無力,像注射了筒箭毒鹼等待手術的病人。
這些天他睡的確實太多了,大約是把這些年熬的夜都睡回本了。
可是覺能補,有些東西卻再也補不回來。
無數個自己在腦海中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進行着告別儀式。那些身着工作服、手術衣的他,搖搖晃晃揮揮手的,漸漸遠去的,統稱為“遺憾”。
“咔噠。”房門被擰開,放入了一陣微涼的氣流。
黑暗之中,許苡仁聽得出,那是一雙鞋踩在地上,慢慢向他走來的聲音。
來人沒有說話,一直走到了他的床邊不遠處。
許苡仁開口問:“是誰?”
那人見他醒着,不客氣地拖拉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打開了床頭燈。
“你哥我。”
這個聲音是?
“林琅?”許苡仁有些意外,“你怎麼來了?”
“這麼大的事,我還能不知道?”林琅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裏面的葯看了看,又拉開了下面的櫃門,“有沒有牛奶,渴死我了。”
“……柜子下面,你看看。”
一陣翻箱倒櫃之後,林琅似乎終於找到了牛奶所在,插上管猛喝了兩口,問,“你這,怎麼樣了?”
“如你所見。”許苡仁苦笑了一下,“看完這次,以後你就別來了。”
林琅沉默地喝完了一盒牛奶,把盒子遠遠地丟進門口的垃圾桶里,半晌才說了一句:“早就讓你去查血。”
許苡仁心底有些詫異,問,“你當時看出來了?”
“以前上學的時候覺得你最仔細,誰有這個毛病也輪不到你有。那天我還以為是我太累看錯了。早知道是真的,我早就拉你去查了。”林琅可能感覺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好,頓了頓又問,“還能看得見嗎?”
要讓一個剛失明的人承認自己失明,無異於是在心上又添一刀。
好在許苡仁已經差不多能接受事實了,勉強笑笑:“你這麼問,擱着別人就要想不開了。”
林琅說話向來不喜歡花架子,一點也不考慮別人的心情,直接了當的問道:“一點都看不見了嗎?”
“嗯。”許苡仁控制着情緒,盡量淡然地說,“我以後的情況只會更糟,這次是看不見,過段時間可能連路都不能走了。所以,還是別來看我了。”
林琅問:“有什麼打算?”
許苡仁輕輕嘆了口氣,“沒了。”
在那些草率結束自己生命的人當中,有的人不一定是對自己的絕症或者殘缺無法治癒而感到絕望,其實是不想連累身邊的人,不想沒有尊嚴地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說還有什麼打算的話,許苡仁只希望不要成為父母和別人的負擔,儘快適應現在,甚至更糟的生活。
林琅拉過許苡仁的手,搭在他手腕寸口處。
許苡仁問:“你還會這個?”
林琅不耐煩道:“別說話。”
切了好一會兒脈,他把許苡仁的手扔了回去。
“沒你想的那麼嚴重,”林琅悶聲說著,從手腕上摘下來了一串翡翠珠鏈,放到了許苡仁的手裏,“這是我的護身符,先借給你。等你好了再還給我。”
林琅隨身的手鏈許苡仁曾經見過,那是一串光澤極青翠的翡翠串珠,其中只有一顆白色的珠子,大抵也是名貴玉石一類。
他還在學校的海報里見過,百尋的總裁手上也有這麼一串一模一樣的,接受採訪時露了一截出來。
能讓這兩人隨身攜帶的東西,如果不是價值連城,那也是意義非凡,搞不好還是他們家的家傳信物。
他的病他自己清楚是治不好的,最多只能控制病情,林琅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許苡仁雖不是太迷信,但也不想給林琅的護身符沾上病氣。
他拿着那串珠鏈,朝林琅的方位遞還過去:“好意我心領了,謝謝。”
“我說能好就能好,”林琅語氣嫌惡,“等你好了自己拿來還給我。走了。”
林琅說完這話真的抬腳就走,根據聲音判斷,他好像臨走的時候又拿了一盒牛奶。
許苡仁莫名想起了那天林琅走進手術室時說的那句“沒涼就能救”。
那句話,究竟是他基於經驗和專業做出的判斷,還是給團隊的一句心理暗示呢?
現在看起來,雖然最後人是救回來了,但是以當時情況判斷,林琅應該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否則心臟手術結束時他完全可以和助手一起先離開,留下同事在那盯着後續的手術,而不是自己跟了全程,直到幾個小時后病人身上最後一針縫完。
所以他現在的這句“能好”,又是什麼呢?
許苡仁已經死了的心又燃起了一絲希望,只是這火苗在短暫的幾秒鐘后就被理智澆滅了。
年初體檢的時候,他的血糖和其他血象還是正常數值,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就不知不覺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超出普通儀器測量範圍的高血糖的影響下,他的視網膜出現了嚴重的微血管病變,即使不是這一次外傷造成的淤血加速了病發,失明也是遲早的事。
身體的其他器官也在以不同速度各自衰敗着,腎臟、下肢血管和周圍神經等等。整個人就像是到達頂點開始飛速下行的“過山車”。
可惜的是,這趟過山車再也沒有重回高峰的那一天。
林琅對他的病情只是道聽途說,只憑切個脈又能看出什麼呢?
許苡仁想了很久,才明白這是“林琅式”的安慰。
從沒見過林琅安慰別人……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啊。
院裏調動了一切能動用的資源來控制他的病情。主治醫生和各科主任會診,許苡仁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討論中,聽出來了名為“嘆息”的聲音。
他不想後半生過離群索居閉目塞聽的生活,於是堅持最大程度地不使用陪護,買了《盲文入門手冊》靜靜地邊聽邊學,並且試着使用多功能輪椅,在不下雪風也不太大的日子裏去病房樓后的花園轉一轉。
已經入冬,花園裏就算是不失明的人也看不到什麼景色,但室外那種自由的味道,和天高地迥的遼闊,是在屋裏打開窗也感受不到的,他很想去逛一逛。
費盡周折地下一趟樓,對於許苡仁這個輪椅新手來說是非常巨大的挑戰,光是在腦海中回憶並且計劃路線,就消耗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更遑論出了住院樓的大門之後,他還要避開欄杆和行人,準確地分辨哪一條是通向花園的盲道。
他既不能像盲人一樣用手杖試探然後靈巧地閃躲,也不能像其他坐輪椅的人一樣輕鬆地駕駛電動輪椅到達目的地。
最難的還是回程的路線。在外面稍微轉了幾個圈,他就不能確定自己的準確位置了。
許苡仁盡量保持着探索而不是絕望的心情,試着根據輪椅的提示操縱方向桿——畢竟這將是他未來的生命中唯一的出行方式。
所幸就在醫院裏,經過一番努力無法把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的話,路過的護士和工作人員可以把他推回電梯。
最後,許苡仁遇到了一位認識的小護士。
小護士主動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然後一路陪着他,一直送回到病房。
他微笑地自嘲了幾句,那小姑娘居然哭着跑了出去。
許苡仁更加悵然,摸了摸有些浮腫的臉,不知道什麼顏色的衣領和幾個月沒好好打理的頭髮。
病房裏應該是陽光充足的,隔着玻璃曬在身上有種暖洋洋的感覺。
手機鈴聲響起,那台老人手機播報了一串陌生號碼。
許苡仁摸索着接了起來,聽筒還沒拿到耳邊,就傳來了熟悉而要命的聲音。
“許哥,是我,超越!”
聽到這句話,許苡仁僵硬地握着手機,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他準備好了一套說辭,是應對打電話來的病人的,還有一套積極向上的回答,是應對親友同事的,可他唯獨沒有一個方案,是“答李超越問”的。
在他不知終點遠近的後半生中,早已自動過濾了那個天之驕子。
李超越又提高了點聲音:“許哥!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這兒是不是信號不太好?”
許苡仁聽到電話那端的李超越用英語詢問身邊的人,為什麼沒有聲音?旁邊的人告訴他,就在剛才他還用這台手機跟家人通話了,不是手機的問題。
然後李超越堅持不懈地又對着手機憋足了勁兒喊了一聲:“許——哥——”
“聽到了。”聽着他喊自己的聲音,許苡仁再也做不到無動於衷,眼眶驀然一熱。他咬牙抑制住了聲音的顫抖,故作輕鬆地問,“怎麼是你?你不是不能打電話回來嗎?”
“許哥!哎呦,你可聽見我說話了,我正要再打一個呢!哎,我不但能打電話,我還能回去吶!”李超越興沖沖地說,“我們這倆月還沒正式開始,天天凈開會了。這不馬上聖誕節了嘛,那幫老外說要放幾天假,我們老闆可能合計合計覺得現在也沒啥可保密的,乾脆就給我們放假了,好幾天呢,我能回去一趟,正好飛機落到沈城,我先找你喝兩杯去,再回家看我爸媽!”
“別來。”許苡仁慌了,“我……這幾天有事,你好不容易放假,早點回家吧。”
“啊?真有事兒嗎?”李超越半信半疑,“許哥,你是不是還生我上回的氣呢?別啊,我上回真真兒的是喝多了!我是不是同性戀你還不知道嗎?我就是不知道那天哪根筋兒搭錯了,哎,我不跟你說對不起了嗎,你怎麼這麼小心眼兒呢!我給你買兩管牙膏回去你好好刷刷還不行嘛,別記仇啊!你到底有什麼事兒啊,我晚點找你也行,等你忙完的?”
“沒有。”許苡仁緊張地攥着《盲文入門手冊》,搪塞道,“我不在沈城,這幾天在外地。”
“真不是記仇?在外地?”李超越打破沙鍋問到底,不見黃河心不死,耍賴道,“在哪兒呢?你說你在哪兒,我找你去還不行嘛?不當面給你道個歉我心裏老惦記這個事兒,你給我個機會唄!”
“……”許苡仁手心汗都出來了,盲文手冊硬質的封面被他活活窩折了一個角,“我去女朋友家了,所以這幾天不太方便,抱歉,下次吧。”
“哦。”李超越反應迅速而簡短地應了一聲,停了兩秒,又說,“好嘞,那下次的吧,我回家了啊,聖誕快樂,許哥。”
“嗯,快樂。”
許苡仁狠心先掛斷了電話。
除了剛醒來的那兩天,他從沒覺得黑暗這麼讓人窒息而壓抑,這感覺就像從一個無盡的深淵跌入了另一個深淵。
他原本的計劃,打算盡量樂觀積極生活、自理自立、不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甚至繼續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的那些雄心壯志,此刻像是一層薄薄的玻璃,被遠處擲來的一顆石子砸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二十年的勤學苦讀,十年的堅持不懈,付諸東流。
他永遠無法和那個人比肩而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