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 喜事 二

九十八 喜事 二

阿福一向不喜歡李芝,可是這不能不說,這次她是歪打正着。

李信直接把李馨叫進了太平殿,過了有多半個時辰李馨都沒出來,屋裏就他們姐弟二人,劉潤親自守門。等李馨出去了,又召高英傑進去,這回倒沒花多少時間,從進到出還沒有盞茶時分,李信就命人傳旨,將三公主李馨嫁與高英傑。而且,小皇帝並非不懂變通。聖旨中隱晦點出,三公主是二嫁,剝去了她當年五個縣的封邑,高英傑也不享駙馬待遇,兩人完婚後三公主即隨高英傑去姚關。

這事雖無先例,可是三公主乃是再嫁,先前的蕭駙馬又有隱隱有風傳與先帝之死脫不開關係,所以李馨這次的婚事朝臣與宗室中有反對之聲,卻既不響,也不多。李信的聖旨中明確透露出這並非一樁喜事,而是對三公主的貶謫放逐。甚至有人覺得皇帝這還是念着姐弟之情,對三公主從輕從寬處置了。這件事進行的異常順利。

阿福想,那五個縣的封邑被收了回去讓不少人心中暗爽——雖然那封邑永遠到不了他們自己手中,可是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樂於見到位高富貴之人倒霉,何況事不關己,站一旁看熱鬧最好。寥寥無幾的反對聲中,也沒有一樁是就李馨被剝奪了封邑和公主的尊榮打抱不平的,只是就着祖宗規矩說了那麼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無非是不能對外戚放縱任其攬權,長此以往乃是禍國根本之類的,李信根本懶得理會,那些摺子遞上去之後再沒有聲息。

這次居然連李芝都沒有吵鬧。

阿福詫異了!

雖然她覺得李芝對高英傑應該沒什麼深情厚誼,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李芝要對皇帝說中意高英傑希望招他為駙馬。可是這事兒皇帝站在李馨的一邊把她給涮了,她怎麼不氣?不鬧?

海蘭小聲說:“五公主高興着呢,因為三公主被剝了封邑的事情,這幾天心情好得不行,都沒打人罵人。”

阿福正在喝茶,差點兒被嗆着。

損人不利己,還能這麼樂顛顛的跟撿了大便宜一樣。自己得不到,就不能看着別人得到。別人一倒霉,就好像自己得了莫大的好處,皇宮可真是個扭曲人心靈的鬼地方。別看五公主針鑿詩文管事廚飪樣樣不行,可是論起攪事兒撥火挑刺找茬窩裏鬥那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能安分就行。

何況,皇帝大婚在即,這時候要是吵吵鬧鬧折騰不休,總不是件好事。

正月十七日,李信迎娶張家之女。

阿福很想幫忙,可是她自從生女兒時身子傷了之後,一直調養,不能操心勞累。李信笑嘻嘻地和她說:“嫂子,等娶進來了,我帶她給你敬茶。”

“凈胡說。”阿福笑着,留戀而溫存地摸了下他的額頭。當年抱在手裏的那個驚怕稚弱的孩子,現在成了皇帝,而且,竟然已經要娶妻立后了。時間就像開了弓的箭,閃電般飛逝,一去不回頭。

李信不用親自迎親,可是該做的事一樣不少,祭祖,行禮。天氣寒冷,他頭上卻冒汗了。禮服並不特別精美華麗,但是鄭重肅穆,腰身緊束,高底方頭鞋子,顯得人一下子成熟了,高挑了。

何美人身份不夠,她自己也十分知相,不在這會兒出來給人找麻煩,一個告病的借口用了又用,用了再用,屢用不爽。宗室里沒有地位更高的夫人,阿福整理寢宮的新房新床——都是理好的,她只要做個樣子。可是阿福還是親手縫了一床百子被,李固心疼她,久不許她動針線,這麼些年來頭一次做這樣正經嚴謹的活計,阿福做得特別用心仔細。

她把那床被子又撣了一下,撫平上面並不存在的皺褶。

李譽和女兒年紀還小,可是阿福已經提前體會了一把兒大不由娘,小鷹要展翅飛出老巢去的感覺了。

有些捨不得,有些心酸,又覺得欣慰。

麗夫人在難中將李信託付給他,那會兒阿福可絕想不到那個孩子,會做皇帝。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聽着外面的喧囂。

二丫輕聲問:“夫人累了吧?歇一會兒,我去倒茶來。”

阿福點了下頭,二丫端了盞熱茶回來,她穿着一件杏紅襖,這顏色特別喜氣,頭上戴着紅絨花,團團圓圓的十分可愛。

“這可真是大喜。”二丫扳着手指說:“皇上的喜事辦了,就是三公主的事。夫人,你說咱們是不是要在右安郡過夏天了?”

阿福在心裏算了一下日子,等李馨的喜事過了起程的話——

“要是走陸路,要慢一些。坐海船快。”

二丫笑眯眯地說:“我從小到大還沒坐過船呢!”

“我也沒坐過那樣的大船。”阿福一直想往右安郡,但是現在終於要起程了,卻又覺得捨不得京城。

她去右安郡是要長住,李固只怕一時還不能全部放下京城這裏的事情,兩頭跑是難免了。好在這幾年疏浚運河還修整過道路,不管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南北間的往來都要方便快捷得多,絕不會像朱平貴頭一次去右安郡那樣,一去就是半年,其中一個月的時間都要花在來去的路上。

“走吧,新娘子也該進宮門了。”

婚禮大典在雲台舉行,長長的石階上鋪着大紅氈毯,新娘一身大紅嫁衣,款款而來,既輕盈又流暢,就像一片被風吹來的紅色的雲彩。

阿福站在李固身側,輕輕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他輕聲問。

阿福也輕聲答:“不知怎麼,有種……娶兒媳婦的感覺。”

李固的嘴角彎起來,他一天天變得老成持重,可是在阿福看來,他還是剛成婚時那個有些懵懂的熱情少年,一點兒都沒有變過。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也有同感。”

皇帝娶媳婦兒和一般人家不一樣,規矩更多。

李信站在那裏,新婦張氏額前垂着珠簾,走到丹樨前伏身下拜,她的聲音並不算高,但是很清,像珍珠落進盤子裏頭,叮的一聲后是珠子旋轉遊走的聲音,脆,又綿長。

張氏女的才德容工都是響噹噹的,用現代標準說就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用這個時代的標準評判就是賢德周正,堪為良配,母儀天下。

九十八喜事三

李馨出嫁的那日,不光說不能與皇帝迎娶皇后那天的盛景相比,就是與她第一次成婚時比較,也大為不如。

阿福替她理正珠冠,又接過了蓋頭。

“嫂子。”

阿福笑笑:“好啦,今天是大喜日子,可不要哭,當心把妝哭花了。”

李馨抱着她輕聲說:“嫂子,我捨不得你。”

阿福心裏也離情依依。李馨的婚事之後,他們一家就要起行。

她的身體這幾天始終沒有調養好,這樣的天氣,就算屋裏生着火,她依然裹得厚厚的,即使如此,指尖依然冰涼。剛才她替李馨勻粉的時候,那種涼意讓李馨暗暗心驚。

“你要是捨不得,跟我一起去右安郡啊。”

李馨笑了。她唇上點了大紅的胭脂,看起來嬌艷端麗。

“姑姑真好看。”李譽由衷的贊了一句:“我沒見過比姑姑更好看的人了。”

李馨捏捏他的小臉兒:“小嘴擦了蜜糖啊?說話真甜。”她轉頭對阿福說:“好啊,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出過京城周遭,最遠只到過東苑行宮。聽說右安郡溫暖如春,我這輩子一定去一次。到時候嫂子可不要嫌我煩。”

阿福說:“好,那一言為定。”

她一鬆手,紅綢滑了下來,蓋住了李馨的面容。

李馨的手指捏住了蓋頭的邊,似乎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嫂子。”

“嗯?”

“嫂子你……還會想念故鄉嗎?”

這話有點沒頭緒,阿福想了想:“會想念的吧?我在京城出生長大,和你一樣也沒有離開過京城。這一去山高水遠,自然會想念京城……更會想念京城的人。”

李馨輕輕點了一下頭。

“娘。”

阿福拉着李譽的手:“姑姑要出嫁了,你也送送她。”

李譽小聲說:“姑姑,你放心,師傅是個好人,會對你好了。”

李馨的聲音帶着笑意:“要是他對我不好呢?”

“那我和皇帝叔叔不會饒過他!”

李馨笑得肩膀輕顫:“好,我等着我的好弟弟好侄兒替我撐腰。高英傑才沒那個膽子欺負我,我不欺負他就不錯了。”

忙碌到李馨出了宮門,天已經是正午時分。阿福有些睏乏,輕輕揉着額角。李譽有些緊張地問:“娘,你不舒服?累了嗎?”

“沒事,歇會兒就好。”

“我去找爹過來。”

“你妹妹呢?”

“妹妹在皇帝叔叔那裏,她揪着叔叔的玉帶不放,我都搶不下來。”

阿福疲倦的笑笑:“你妹妹比你小時候頑皮多了。”

“是么?”

“嗯,你小時候很乖的,也不知道你妹妹怎麼這麼頑皮好動。”

李譽跑出去沒一會兒,果然牽着李固的手回來,李固懷裏抱着已經睡熟的李柔。

李譽很有長兄風範,體貼母親,照顧父親,愛護妹妹,阿福能期望的所有優點他都有。

“覺得怎麼樣?歇一會兒,我們回府。”

阿福點點頭:“好。”

李固一手抱着女兒,一手摟着妻子。阿福仰起頭來,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今天也辛苦了吧?”

“阿馨這次婚事沒太多繁文縟節,沒什麼可張羅的。”

李譽扯着阿福的袖子,也擠到軟榻上面,指着臉頰說:“娘,我也要。”

阿福笑着在他還有些胖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下:“好,一人一下,這下公平啦。”

一家四口擠在不算寬的軟榻上,阿福聽着遠遠的鼓樂聲鞭炮聲,透着一股子喜氣洋洋。也許她聽錯了,李馨已經走遠了,鼓樂聲和鞭炮聲不會再傳到耳邊來。

“娘,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等雪化一化,路上會好走些。小譽等不及了?”

“舅舅說右安郡很好,能看到海,海很寬,很藍,看不到邊。我們可以坐船,我還想見見外番的那些夷人,聽說他們長得很奇怪哦……”

他眼睛閃閃發亮,帶着憧憬和嚮往。

“你捨得京城,捨得你皇帝叔叔?”

“皇帝叔叔讓我常給他寫信,看到什麼新鮮事兒就寫下來寄回京城告訴他,他說,藉著我的眼睛,我的筆,他也就能夠看到了。”

阿福覺得有些心疼。李信就像她的另一個孩子。如果說離開京城她有不舍,那麼她不舍的就是京城的人。

不過,有劉潤在,李信應該會被他照顧的好好的。

阿福輕輕靠在李固肩膀上,李固拍拍她的肩膀:“不用這麼小心翼翼,我肩膀結實得很,你不用怕把我給靠垮了。”

一個小腦袋鑽進他們兩個之間,李柔不知何時醒了,她頭上扎着兩條小辮,繫着小簇的紅絨花,皺着眉頭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的喊:“娘,爹……”

李信不滿的湊過來:“還有我。”

李柔睜開眼,認真的瞅了他幾眼:“哥哥……”

“哎。”李譽笑着答應了一聲,眉開眼笑的說:“來,哥哥抱抱。”

李柔扭過頭去,把他晾在一旁,一頭扎進阿福懷裏:“娘,抱抱。”

李譽抱不到妹妹,小臉兒揪成一團悶悶不樂。不過他想了想,又從袖裏摸出彩紙紮的花球來逗她。小孩子喜歡鮮艷的東西,李柔頓時被吸引了,李譽終於成功的把妹妹從阿福懷裏“騙”到手,抱着她站在門邊,指着外頭的假山柳樹跟她說話。樹上繫着紅綢,還有未消融的積雪,紅白交映分外明艷,阿福擔心他倆會受風寒,她想起身又被李固攬住。

“沒關係,讓他們玩兒一會兒吧。”李固低聲說:“咱們有好些天沒這樣坐一起說話了吧?”

“忙着收拾,忙着喜事……”阿福側過頭想了想,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李馨剛才問她的那句話。

有點奇怪,她還沒離開京城,李馨剛問她“還想念家鄉嗎”?這話問的,似乎另有玄機。

阿福有些睏倦,昏昏沉沉地想,李馨她,是不是猜着什麼了?

是的,從另一重意義上來說,她們的故鄉都不在這裏。

這兒對她們來說是異鄉。

可是……

阿福握着李固的手,她覺得心裏很踏實。院子裏李譽被李柔揪着頭髮,嗷嗷叫着快放手。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

吾心安處是故鄉。

她的家在這人,她關心的人,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這裏。

這裏就是她的故鄉。

京城也好,右安郡也好,故鄉也好,異鄉也好。

阿福閉上眼,唇邊露出淺淺的笑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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