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月當窗（四）

此事尚要追溯到明千綾那日受懲罰之時。

她同融永思、杜尋凝一道在戮骨道探尋，殺了幾隻妖獸取了內丹，見天快入夜便紮營睡了。

師姐在身邊，她倒也安穩。

但是杜尋凝卻並非如此。

月上中天，戮骨道四周漸漸響起此起彼伏凶獸的聲音，這個時刻，才是最好的狩獵時刻。

杜尋凝起身摸到身邊的月秋浦，又低頭看了看身旁睡得正熟的明千綾，見她眉目舒展，嘴角上翹，似乎像是做了個美夢，嘴邊還掛着淺淺的笑容。

杜尋凝心中一片柔軟，伸手輕輕摸了摸明千綾的面頰，然後伸手布了個陣法，將明千綾隔絕在這之中，以確保她的安全。

夜間凶獸頻繁出沒，她已經摸清了規律。

此番必有一番殺戮，但是唯有師妹……她並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斬殺凶獸的模樣，更不先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已經修鍊了《天羅九轉》這等妖邪的功法。

隨自己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不是魔修功法，但即便師妹師尊都沒覺察到自己身上魔修氣息，但杜尋凝還是不願讓師妹知道。

她持劍走出了帳篷。

頭頂漆黑蒼穹之中，一彎紅色的血月懸挂在高空，遠處漆黑茂密叢林之中，無數雙血紅獸瞳正盯着自己。

“今夜是‘朱紅之月’，是狩獵的好時機。”劍靈中的何簫冷冷道，聲音中卻不乏一絲狂熱。

杜尋凝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之中帶着血腥之氣，她又長長吐出一口氣，握住手中的長劍，慢慢往前走去。

這樣深夜狩獵並不是第一次，但是據何簫所說，“朱紅之月”是個特殊的日子，每到月亮變成血月的時候，也正是戮骨道的魔物魔氣最鼎盛的還時刻，這個時候去狩獵能夠收穫相當豐盛。

然而，今夜似乎是不同尋常的一夜。

“這是什麼聲音？”杜尋凝微微蹙眉。

她原意是想在明千綾醒來之前獵捕幾隻高等魔獸取了他們的內丹給師妹煉化成修為，然而卻不知道，她一走出帳篷，杜尋凝的懲罰時間就結束了，直接被傳送回去了。

但是似乎有什麼事情超出了她的料想。

“似乎是魔修……”何簫聲音微沉，“但是感覺與一般魔修氣息略有不同，你過去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麼機緣。”

杜尋凝也不疑有他，她知何簫雖心懷鬼胎，但目前也未曾害過自己。

這一路往前，路上血腥氣息越來越濃烈，杜尋凝蹙眉，總覺得有種非常不安的感覺在心頭升起。

“那是什麼聲音……？”

一種極其奇怪的、令人寒毛都忍不住豎起來的聲音，帶着動物的嗚咽、低吼，還有一種啃噬骨頭之類的聲音。

杜尋凝握緊手中的長劍，左手也擺了個準備掐訣的姿勢。

她面色凝重，卻未有半分畏懼與退縮。

然而，她看見的，遠遠超乎了自己的想像。

只見血色月光之下，一個白衣女子正跪伏在地上，面前正蜷縮着一隻半死不活的妖鹿——這種鹿本來是靈鹿，在被魔氣感染之後，魔化成了有兩對犄角的妖鹿，雖然已經魔化，但是肉質鮮美，是許多野獸不是的對象，杜尋凝也曾見過被捕食之後的妖鹿死狀，但都沒有這一刻讓她感覺作嘔。

那白衣女子拖在地上的裙擺全是鮮紅刺目的血跡，她卻渾然不知，她伸手成爪，一掌就刺進妖鹿的身體裏，杜尋凝站在那兒看着，只見她徒手挖出妖鹿的心臟，那東西被她抓在手中居然還在輕微跳動，她卻全然不覺，張口就將那心臟生吃。

杜尋凝再也忍不住，俯趴在旁邊乾嘔起來。

何簫是大魔頭，此情此情全然不能撼動她半分，此刻她還能保持足夠的理智，她冷靜道：“你瞧瞧那人的模樣！”

杜尋凝強忍不適去看，只見那女子已經將那心臟啃噬完畢，正在月色下一根一根仔仔細細地舔舐自己沾血的手指。

她雙目血紅，表情痴迷，整個人獃獃的，像是魔怔一般。

但是杜尋凝還是藉著月光將她的模樣看清楚了。

那是融永思。

杜尋凝大駭！

何簫卻是嘲諷地說道：“沒想到融永思一生斬殺魔修萬千，到最後自己竟然變成一個吃妖物的魔修，你看他的樣子，分明是連理智都喪失了，他形同行屍走肉，倒不如死了！”

說到最後一句，何簫卻是再也忍不住，無比暢快地大笑起來。

杜尋凝卻是完全愣住了，師尊曾說自己的與一魔修苦戰，迫不得已與這魔修換了身體，難道這是後遺症？

她正思索着，卻見原本還在舔舐自己手指的融永思忽然轉過臉來，那脖子竟是自己生生扭了過來，十分駭人。

“莫非……”杜尋凝還想說難道白天見到的那個師尊是假的嗎？是這等怪物假裝的嗎，但是顯然現在的情況已經來不得讓她去想更多。

只見扭過脖子的融永思忽然像是發狂一般朝着杜尋凝奔來！

杜尋凝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飛快掐訣召喚出飛行法器，她的後背已經完全被冷汗浸濕——她明白了，師尊這是瘋魔了，而且，他或許是想要殺了自己！

杜尋凝還惦記着睡在之前那處的明千綾，只想着要引開這個發狂的師尊，連忙朝着反方向飛去，融永思也的確是瘋了，飛行法器也不召喚，如同最原始的、最無知的野獸那般去追捕杜尋凝。

他全然不管面前阻擋他的荊棘樹木，他雙目赤紅，還流着鮮血的嘴巴大張，瞳孔擴散，如同一個沒有意識的人一般。

杜尋凝估摸着自己已經徹底遠離了明千綾睡覺的地方，這才將飛行法器收了，堪堪停留在原處，等着融永思過來。

果然，融永思雖然意識已經喪失，但居然能夠使用縮地成寸之術，很快便追上了杜尋凝。

杜尋凝喘着粗氣道：“師尊，你清醒！”

然而，融永思卻全然聽不見她的話了。

杜尋凝無法，只得用了兩個禁錮術，隨着一陣光芒閃現，地上猛然竄出兩條粗壯的藤蔓綁住了融永思的全身將他牢牢禁錮在原地。

融永思已經喪失了意識，整個人形同一隻野獸，正張嘴對着杜尋凝大聲咆哮。

“他到底怎麼回事？”杜尋凝問何簫。

何簫笑道：“他奪了魔修的舍，自然遭到了天譴。”

“奪……舍？不是靈魂轉換嗎？”

“那魔修女子原本只剩一縷神魂，被你師尊強行奪取了身體，她修為不敵你師尊，那縷神魂自然是灰飛煙滅，奪舍乃為天道所不容，如今你師尊人不人鬼不鬼，皆是咎由自取！”

“胡說八道！”

杜尋凝哪容得何簫在這胡言亂語，何簫也不反駁，只是嘲弄地笑着。

杜尋凝早就洗髓伐經，重塑了靈根，早已經不是溫和滋養的木靈根，但她常年修行木系功法，周身還有大量木系靈氣沒有散去，這也是之前融永思與明千綾沒有發覺異常的原因。

此刻杜尋凝伸手掐了一個靜心訣，融永思面上猙獰的神色慢慢柔和下來，眼睛令人心驚的血紅色也慢慢淡了下去。

他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卻已經是變成了白天那副樣子。

“小凝兒……？”感覺自己是被禁錮了，面前又站着徒弟，融永思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發生了什麼。

二人皆是沉默。

杜尋凝皺眉道：“師尊，你且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融永思一怔，低頭看了看渾身是血的自己，又感覺自己口腔里全是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便明白了自己大概是被這個徒弟發覺了秘密，他隨即苦笑，搖搖頭：“事到如今，皆是我咎由自取，我已藥石無醫，小凝兒，你且殺了我吧。”

“師尊！”

杜尋凝被他這番言辭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一切皆有解決的辦法。”

融永思搖頭，這才娓娓道來。

原來當年藍朔斷了雙腿，融永思為他尋找靈藥，聽聞戮骨道有一味黃泉花，能夠活死人肉白骨，便來此處，怎料碰見一個叫做貞斛的女修，這個女修原本便是天鶴門弟子，性格爛漫，融永思與她一見傾心，二人便一路同行，聽聞融永思要前往戮骨道，那貞斛也要跟來，融永思本就是個多情的，這貞斛雖然模樣貌美可愛，但融永思卻也只是表面的喜歡，便想要在此甩開貞斛，怎料那貞斛是個性情暴烈的，在外漂泊多年，竟也偷學了些魔修手段，迫使自己懷上了融永思的骨肉，縱使那胎兒已經成型，但是融永思漂泊散漫慣了，哪裏肯負責，二人發生爭執，那貞斛一怒之下自己開膛破肚，取出自己腹中的胎兒，臨死前用胎兒的骨血與自己的心頭血下了血咒，詛咒融永思變成女人，感受女人的苦痛，且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融永思雖不放在心上，卻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變成那貞斛的模樣，他乃半步飛升的大能，這樣如何見人？而且更可怕的是，每每月上柳梢，他就忍不住要生吃鮮血與內臟，就算是睡覺的時候，也總聽見有小兒與女人啼哭，責問他為何不要自己。

融永思眉目風流，早年在天鶴門便花言巧語，騙得一干師姐妹為他肝腸寸斷，就連當時那女兒都好幾歲的於紅桃也曾與他花前月下。

這一次說是為藍朔尋找靈藥，倒不如說是為了躲避風流債，卻沒想到，到底是栽在了女人手上。

聽完了融永思這樣一番剖白，杜尋凝卻是無比震驚。

她完全沒想到，小時候敬重的師尊竟然是個這樣的男人……

師尊小時候總是疼他們的，他性格像小孩子那般，若是別門弟子欺負他們，有時候師尊都要親自討回來，他明明是那麼喜歡小孩子，也曾聽見他調侃藍朔找不到道侶，沒法給他生小糰子帶，那語氣玩笑之中顯然是帶着一些遺憾的，怎麼……

怎麼連自己未出生的孩子都捨得不要了？

杜尋凝對於融永思這番話顯然是半信半疑的，那一頭何簫卻咬牙切齒道：“好一個賤男人！若我有肉身，便要將他千刀萬剮。”

杜尋凝皺眉：“我覺得此事令有蹊蹺。”

何簫冷笑：“怎麼，他是你師尊，你便是非不分了？”

杜尋凝不說話。

何簫以為她心虛，呵呵笑了兩聲。

又聽融永思頹然道：“這麼多年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算是自爆丹田也無法，如今你來了，小凝兒，你就當成全我，殺了我吧。”

杜尋凝聞言大驚失色：“師尊，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融永思已面無生色，只道：“小凝兒，你殺了我吧。”

杜尋凝搖頭：“師尊，你別胡說了，待我築成金丹，便帶你回落雲峰，醫駝峰那邊總會有辦法的。”

但是融永思卻完全聽不進去人話了，他雙目赤紅，眼珠像是要爆出眼眶，大吼道：“殺了我！”

杜尋凝驚呆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月秋浦。

何簫大喊一聲：“不好，他徹底魔化了！”

果然，只見融永思面上青筋暴露，雙目紅得可怕，他胳膊一掙，竟然輕輕鬆鬆地掙斷了捆綁他的藤蔓。

他一伸手，一把掐住杜尋凝的脖子。

杜尋凝只覺得胸口一悶，雙眼漸漸浮上黑色霧氣。

師尊瘋了，他真的要殺了自己……

“啊！——”

腹中忽然傳出一陣劇痛，杜尋凝眨眨眼睛，只見融永思一隻手上指甲暴漲，正插在自己小腹之中。

何簫大叫一聲：“不好，他想要挖你的金丹！”

杜尋凝離結丹只有一步之遙，金丹已經有了小小的輪廓，若是此時金丹被挖，對於她的修行打擊是毀滅性的。

她已經被重創一次，若是再有第二次，怕是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了。

何簫也是急瘋了，眼見融永思那指甲已經觸及丹田，何簫大叫：“快閉目運轉《天羅九轉》第三重！”

杜尋凝聞言，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就開始運轉功法。

只見杜尋凝周身迅速瀰漫上一陣黑霧，那黑霧飛快地將杜尋凝包裹其中，杜尋凝猛地睜開眼睛，雙目卻不再是之前的黑褐色，而是一片血紅。

與此同時，她的臉上迅速爬上一陣血紅色的、像是花藤一樣的紋路，將她美艷的面龐襯得格外怖人。

她伸手死死握住融永思那隻要挖她金丹的那隻手，骨骼碎裂的聲音在耳畔咯咯作響，融永思面色扭曲，但是杜尋凝卻置若未聞，她居然生生握斷了融永思的一隻手。

但這只是個開始，融永思被她一腳踹在地上，眼中血紅也漸漸淡去。

融永思慢慢恢復了意識，但是杜尋凝卻越陷越深。

融永思瞪大眼睛，然而迎來的卻是杜尋凝當胸一劍。

接着第二劍、第三劍……

融永思再無掙扎的氣力，他眼珠翻了翻，微弱道：“原來你是……”

他沒能說完，丹田一陣劇痛，原來是杜尋凝一劍刺穿了他的丹田，擊碎了他的魂魄，融永思最後一口氣也來不及吐出，雙目瞪大，就這樣死了。

待他屍體都涼透了，杜尋凝也還像是瘋了一般用劍捅着融永思的屍體，她面無表情，雙目赤紅，周身散發出濃郁的煞氣，就連最兇猛的野獸也畏懼着不敢靠近。

天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閃電。

繼而是第二道、第三道……

杜尋凝倏地清醒過來，她無比震驚地看着面前這一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月秋浦就靜靜躺在融永思的屍體旁邊，它躺在一小塊血泊之中，杜尋凝慢慢走過去，血泊之中倒映出自己的臉，血紋已消，那張貌美無雙的臉此刻蒼白無比。

杜尋凝尖叫一聲，她覺得那不是自己的臉，那是一張魔鬼的臉。

何簫平淡極了，她勸慰道：“你師尊生不如死，你這樣是幫他，是為了他好，是給他一個解脫。”

杜尋凝充耳不聞，她連地上的月秋浦也不要了，踉踉蹌蹌地向前走去。

天空之中的閃電越來越緊密，杜尋凝茫然地望着，忽然無比絕望道：“殘殺師尊，天道不容，你看，天道降下懲罰了，它要劈死我。”

何簫不耐煩道：“是他讓你殺了他的，你無須自責，他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

杜尋凝半跪在地上，一會兒覺得噁心極了，像是第一次殺人那樣，她恨自己，恨透了自己，她不是人，她是個魔鬼，她殺了撫養自己長大的師尊。

她趴在地上，恨不得天道劈死自己，不一會兒就痛哭起來，她哭得極其慘烈，一會兒叫着師尊一會兒又叫着師妹。

“我該怎麼辦……我該如何面對師兄弟妹……”她雙手掩面，絕望而痛苦地呢喃，“我該怎麼辦，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天空之中不斷劈下的雷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