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話說一朝天子以朝臣,如今樓音手底下的內閣大臣都是當時受了太上皇委任的老臣。
如今樓音主張聯治,除了內閣老臣以外,其他人都怕這局勢的動蕩會影響到自己的仕途。
這個時候便需要一個有威望的人回來主持大局。太上皇身體欠佳,如今在秋月山莊養着是一步也不想動,所以樓音將大長公主請回來了。
大長公主當年移居西山,再也不過問朝政。但即便她隱居多年,朝廷上仍有她的傳說。
“若不是看你從小就乖巧貼心,本宮豈會扶持你上位?這個皇位本宮自己坐不得?”
當年太上皇登基之前,當時的長公主如是說。然,太上皇能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少不了他皇姐的教導扶持,甚至於為了扶持他上位連嫁人都耽誤了。
所以大長公主的獨子劉勤今年才十七歲。
這也是不管劉勤在京都闖了什麼禍,即便是摸進了東宮偷東西也只是被訓了幾句就遮掩過去的原因。
從半個月前劉勤從邊關趕了回來,樓音便知道她的姑母要動身回京都了。於是連忙着人將公主府仔細打理了一番,就等着迎接長公主回京。
在這間隙里,樓音還抽空去了一趟上清寺。
上清寺是大梁國寺,在浩真教還未取代佛教之前,樓音還是選擇去上清寺祈福。除此之外,她的舅母尤夫人也“暫居”於上清寺。
齊鈺早就安排了人手去通知主持安排安排,因此樓音前往上清寺時一路上沒有閑雜人等出現,順順噹噹地進了上清寺大雄寶殿,聽了一上午的誦經,拜了好些個菩薩。
人一旦懷孕,連鬼神之說也開始相信了。
寺廟裏準備了齋飯,樓音看着慢慢一桌子的菜,說道:“把尤夫人請來吧。”
任何時候,看到一桌子的菜都沒有人會想一個人獨自一人享用,即便是皇帝也會想有人陪着,何況樓音今天來上清寺的主要目的就是見尤夫人。
這大半年來,樓音以“為國祈福,代發修行”的名義將尤夫人軟禁在這裏,而尤夫人也不哭不鬧,每日祈福念經,十足像一個出家人。
樓音獨自等了一會兒,枝枝便帶着尤夫人過來了。
入眼的尤夫人穿着青灰色的衣衫,頭髮簡單束起,沒有任何飾品,素麵朝天的她連耳墜子都沒有戴。
可畢竟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再樸素的裝扮也掩蓋不了雍容的神態,即便是受了寺廟的熏陶,也不過是多了幾分沉靜而已。
“尤夫人,坐。”
尤夫人惶恐地看了一眼樓音,連連退了好幾步,“罪婦不敢。”
“舅母……”樓音有些心酸,她是相信尤將軍夫妻倆是不知道尤錚的計劃的,但是她在群臣的監視下,能保住尤將軍的命已經竭盡了全力。她沒辦法再給他們榮華富貴的生活,甚至不能摘掉他們頭上罪臣的帽子,看着自己除了父皇意外最親近的長輩落到這份田地,樓音的胃口也沒了,她擱下筷子,說道,“舅母,你坐下吧。”
看着樓音確實是情真意切的樣子,尤夫人終於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但始終不敢抬頭。
“舅舅他還在邊關,原是為了戴罪立功,但是這幾日朕與齊丞相商議過了,下個月就讓舅舅回京。”
樓音抬了抬眼,說道:“舅舅征戰沙場數十年,也該休息休息了。”
尤夫人纖長的睫毛掩蓋着她有些渾濁的眼睛,那原本是一雙晶瑩剔透的眸子,大抵是這些日子悄悄哭得太多了吧。
哪個女人一夜之間失去了一雙兒女不哭得死去活來呢?
“那皇上打算如何安置將軍?”
樓音深吸一口氣,說道:“內閣的意思是,尤將軍為大梁打了輩子的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舅舅還是常勝將軍,也算將功抵過了。在京都里賦一個閑職,頤養天年。”
尤夫人似乎是一時難以接受這個現實,盯着樓音看了好久才站了起來,作勢就要跪下去,樓音見狀一把拉住了她,問道:“舅母你這是做什麼?”
尤夫人雙眼紅了,卻無淚可流,她說道:“皇上的意思罪婦明白,讓將軍回來就是要軟禁他對不對?求皇上開恩,將軍他若是過上這種日子,會生不如死的!皇上別讓將軍回來,就算讓他在邊關做一個小卒都行!”
樓音扶着尤夫人,感受到了她因為激動而渾身顫抖,樓音無奈道:“舅母,就算朕力排眾議,舅舅他也不可能留在邊關了,朝廷不放心,舅母能明白嗎?即便舅舅是我大梁的功臣,但他的兒女出了這檔子事,於舅舅而言就是洗不清的污點。當初朕已經做出了流放的決定,是御林軍統領王大人提議讓舅舅去邊關戴罪立功。而如今朝廷越來越不放心舅舅了,只有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所以這一次,舅舅非回來不可。”
以樓音的性格,能夠苦口婆心地說這麼多,尤夫人也不敢再多說,她擦了擦眼角,說道:“但憑皇上吩咐。”
可是一個叱吒沙場的人物,被收回了虎符調回京都過着軟禁的生活,難道不是比死還難受嗎?
可惜這已經是樓音能給尤家最好的結局了。
樓音點點頭,看着尤夫人的樣子,想來也沒有胃口用膳了,於是讓她退下了。
從上清寺出來,一路直奔皇宮。
樓音看見青龍大道上向道而開的趙國公府已經被摘掉了匾額,門口的石獅子上蓋了陳舊的麻布,有幾個乞丐坐在府門口睡覺,腳邊還丟了幾個又黑又硬的饅頭。
樓音嘆了一口氣,對枝枝說道:“陶然居是外公留下的宅子,如今朕也沒機會住進去了,就整理出來給舅舅住吧。一應的不符合規制的東西都撤走,留下簡單的生活用品就行。原來趙國公府那些打發走的下人已經發配出去了?那就再去找些可靠的人進陶然居伺候舅舅舅母,人不用多,可靠就行。”
枝枝沒有立刻應下來,而是說道:“皇上,這恐怕不太好吧?將軍還是戴罪之身呢,您把陶然居賜給他住,不怕朝廷的人多嘴?”
樓音伸直了腿,仰着脖子說道:“隨他們去吧……”她這一生受的非議也夠多了,再多一些也無所謂了。
*
三月一過,樓音便進入了待產期,大長公主也在這個時候回了京都。
她拎着劉勤一大早就進了宮,還帶來了自己做的小衣裳小鞋子。樓音自己也有試着做過,但荒於女紅的她還沒做出半隻小鞋子就放棄了。
如今大長公主帶來了小衣裳,宮裏上上下下都在樓音的臨盆做準備,原本不緊張的樓音這些日子都不得不緊張起來了。
還好有大長公主坐鎮。
樓音雖與大長公主不算親近,但這個皇室里年紀最大的女人自帶的皇家威嚴總能讓人安心,她一來就讓樓音安了心待產,政事一律交給內閣,還有拿不定主意的儘管來問她這個大長公主。
“你自小沒了母后,待產時每個長輩在身邊怎麼行?”大長公主斜瞄了劉勤一眼,說道,“咱們皇室子嗣向來不多,等皇上養好了身子,也好給這混小子指個親事,那姑母也就放心了。”
樓音看着劉勤哭喪着臉,說道:“你先下去吧。”
劉勤一溜煙兒就跑了,只留下大長公主和樓音在養心殿裏。
大長公主看周圍沒有其他人,於是問道:“皇上,你告訴姑母,你把席沉那小子弄到哪裏去了?他娘親不好來問您,都上公主府問我幾次了,我哪兒知道他在哪兒啊?說是去了邊關監軍,席家看樣子是不大相信,席沉這孩子就沒上過戰場,怎麼會去監軍呢?”
樓音的笑一下子就凝滯在了臉上。
派席沉潛入車師尉都國除了內閣幾個人知道,這消息沒有走漏出去。但作為生他養他的父母,發現不對勁也是正常的。雖然樓音派人模仿席沉的字跡每月給家裏“寫家書”,但終究不是本人,被父母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也不出她所料。
“不然還能去哪兒呢?”樓音恢復了神情,說道,“姑母也知道尤將軍的事情,朕不派一個親信過去怎麼能放心呢?”
大長公主做出瞭然的表情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瞭然,都不敢再有其他的質疑。她話鋒一轉,摸着樓音的肚子說道:“那肚子裏的這個,皇上是如何打算的?”
樓音一時沒明白大長公主的意思,瞪大了眼睛說道:“生下來呀,不然怎麼辦?”
大長公主嘖了一聲,說道:“生自然是要生,姑母是問孩子的名分怎麼著?你要和周國聯姻,還要遷都西京,至少都要花個三四年時間,期間怎麼辦?”
原來是說這個,樓音摸着肚子,說道:“朕的孩子自然就是大梁的皇子,任何人都不能提出異議。至於周皇的事情,朕與他已經商議好了,一面共同抵抗車師尉都國,一面遷都,三年時間總歸能辦好。”
說到這裏,樓音突然想起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姑母,這幾日妙冠真人最後試驗火藥的配方,您多操點心。”
大長公主揚眉一笑,拍着樓音的肩膀說道:“你只管放心,萬事有我。”
只是大梁雖已經有了火藥配方的眉目,周國也有大梁的人力物力準備,但是雙方都沒有車師尉都國武器機關的精妙之處,這讓樓音和季翊很是頭疼。
從季翊的來信里得知,周國也曾派人前往車師尉都國,但不到三個月就被車師尉都國的人發現了身份,當場處死。
車師尉都國已經敏感到了寧可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的程度。
樓音不得不為席沉擔心起來,已經三個月沒有收到席沉的消息了,隨行而去的錦衣衛都失去了聯繫。日子一天天過去,樓音嘴上雖不說,但是心裏卻很明白,席沉生還的可能越來越小。
“皇上?”大長公主陪着樓音在御花園散心,發現她出神后叫了她一聲,“枝枝在問你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樓音哦了一聲,撐着腰動了動脖子,月份越來越大,肚子也越來越沉,每天走不了幾步腿就酸得不行。她點點頭,說道:“回去吧。”
剛回到養心殿,香兒就在殿前攔下了樓音,“皇上!奴婢正要去御花園找您呢!”
香兒看見周圍人多,於是附在樓音耳邊低聲輕語了幾句。
樓音聽了,沒有太大的表情波動,只是睫毛下的眼眸閃動了下,“讓他進來吧。”
大長公主不明所以,看着樓音,說道:“誰呀?”
樓音輕聲說道:“季翊。”
“季……”大長公主恍然大悟,“就是周皇!”
她頓時眯了眼,扶着樓音往內殿走去,“姑母今日倒是要見識見識這位周皇到底有什麼本事。”
大長公主下意識地看了看樓音的肚子,“本事是挺大的。”
樓音:“……”
*
這一次依然是枝枝帶着人去宮門外接的季翊。
幾個月不見,隔着宮門,枝枝看見季翊站在遠處,長身玉立,墨黑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卻有了一股飄逸的感覺。
有的人當個皇帝還當出了謫仙的氣質。
枝枝笑了笑,迎上去,“奴婢給周皇請安。”她看了看季翊的周圍,以眼神表達自己的疑惑。
季翊點點頭,說道:“是的,又是兩人前來。”
枝枝沒有問季翊不辭千里來到大梁的原因,這些事情,留給樓音去問。她帶着季翊往養心殿走去,一路上花香四溢,枝枝這才注意到,又是一年鶯飛草長的初夏了啊。
這一次季翊進入大梁皇宮,發現宮人明顯比上一次少了許多。正如樓在信里所說,放出去了許多宮人,節省開支。
這一次不再有人敢抬頭看季翊了,對於這種事情她們只敢當做沒看見,低着頭被轉過身讓枝枝與季翊走過。
只是季翊沒想到他進入養心殿見到的一個人居然是大長公主。
那是一個和樓音一樣明艷動人的女人,她有着樓氏標誌性般的狹長的眼睛,眼尾高高揚起,如同鳳尾一般。長眉如鬢,唇紅齒白,雖然眼角的細紋在她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迹,但也能想像她年輕時是如何美名天下。
大長公主身着五色錦盤金彩綉綾裙,坐在養心殿主位上,自季翊一進來就打量着他,一雙鳳目眯了眯,喃喃自語道:“果然有一副好皮囊。”
季翊勾唇一笑,說道:“謝大長公主誇獎。”
大長公主臉上難掩驚訝,但很快又回以一笑,“聽力也甚好。”
季翊不再閑話,環視養心殿一圈,說道:“阿音呢?”
大長公主面露不愉之色,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聲音尖細,“怎麼,周皇不屑與本宮這個老太婆說話?”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變了,季翊凝神,垂眸說道:“季某不是這個意思。”
看到堂堂一國皇帝已經把態度放得這樣低,大長公主也不好再為難他,於是說道:“皇上她在裏面歇息。”
這一來,站在一旁的枝枝才發現,這兩人都未曾像對方行禮,真是……有些驚險。
大長公主清了清嗓子,走下來作勢要行禮,季翊一把扶住了她,說道:“既然在大梁,自然以大長公主為尊,該是晚輩行禮。”
看着季翊恭恭敬敬地行禮,大長公主知道自己不該受這個禮,但心裏還是舒坦得很,隨口問了一句:“周皇如何得知本宮的身份?”
季翊臉上始終掛着溫和的笑,與他平日裏一樣,像一塊兒會笑的冰塊,“如今大樑上下,有身份坐在養心殿主位上的,也只有大長公主一人了。”
大長公主心裏更好受了,養了養下巴,說道:“跟本宮來吧。”
內殿,樓音剛換了一身衣衫就聽見大長公主和季翊有說有笑的進來了。
大長公主往樓音身旁一坐,指着她的肚子說道:“你快來瞅瞅你兒子。”
她的聲音滿屋子都聽得見,使得樓音尷尬不已。
“你……”樓音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說道,“你怎麼來了?”
季翊接過樓音手裏的茶杯,放到了一邊,說道:“估摸着這個月要生了,想來應該過來陪着。”
大長公主在一旁聽了,笑得合不攏嘴,“小季多好呀,放下政事千里迢迢來了大梁,當年你姑母我生劉勤的時候,你姑父在江南都沒能回來,看看小季多好呀!”
款冬姑姑在一旁聽着臉都快嚇青了,什麼“小季”呀,那可是周國的皇帝!
不過季翊倒是沒有在意,只是笑着說道:“應該的。”
樓音低着頭,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插話。大長公主性子直爽她是明白的,但這樣會不會也太……
她抬眼瞄了一眼季翊,正好對上季翊投過來的目光,下意識地就轉開了頭。
“站着幹什麼?坐呀!”大長公主一點都沒發現樓音的窘態,指派着枝枝去拿杌子,“你就當是自己家,別客氣。”
枝枝一邊去拿杌子,一邊腹誹:是大長公主您把這裏當做是自己家了吧。
季翊一坐下,大長公主立刻端起茶喝了兩口,兩眼放光,說道:“小季在家中行幾呀?”
“父皇只有六子,我是第三子。”
大長公主長長地哦了一聲,眼珠子轉了一圈,說道:“老三也好,但終歸還是長子好,那你兄長已經娶妻生子了吧?做弟弟的越過去總歸不好的。”
季翊看了樓音一眼,樓音扶額別開了頭,季翊只好說道:“兄長都成家了。”
只不過被他殺了。
“甚好。”大長公主拍拍手掌,叫侍女上了一些點心,又接着問道,“那小季,你父皇可……”
“哦,是我失言了。”大長公主捂了捂嘴,她雖不知道周國那幾個皇子的情況,但周國先皇駕崩的消息她還是知道的。
季翊只是低頭笑着,沒有接話。
大長公主吃了一塊兒點心,又問道:“那小季看看什麼時候把婚事辦了?沒個章程,生了孩子也讓人指指點點的。”
“誰敢!”樓音受不了大長公主的盤問了,截斷了她的話,“誰敢指點朕的孩子朕誅了她九族!”
大長公主明顯被樓音嚇了一跳,手上的半塊糕點都頓在了嘴邊,沒來得及塞進去。
“我們阿音脾氣不太好,小季你多擔待擔待。”大長公主放下糕點,如是說道。
季翊只是笑了,眼睛都眯成了彎月亮。
樓音又羞又愧,真不知季翊給大長公主下了什麼**葯,這麼快就把她拉攏了,而且女人一旦上了年齡就喜歡操心晚輩的婚事,這一點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金枝玉葉都一樣,都一樣!
樓音怕大長公主再這麼說下去可能連民間彩禮那一套都要說出來了,於是連忙叫人傳了膳。
“我還沒用膳。”樓音幾乎不敢用眼睛去看季翊了,她低着頭說道,“我餓了。”
“對對對!光顧着說話,都忘了傳膳!”大長公主把手裏的點心一放,扶起了樓音,“這女人懷孕了一定不能餓着了,不然肚子裏的孩子生出來缺斤少兩的,日後用人蔘都養不回來。”
說完,她還不忘回頭對季翊說一句,“是吧?”
季翊點頭,“姑母說得對。”
誰……誰是你姑母!樓音整個都顫了一下,大長公主卻笑開了話,一下子有了兩個皇帝叫自己“姑母”,天底下還有誰有這份殊榮?
席間,樓音只顧着埋頭吃飯,布菜宮女的手速都快趕不上樓音吞菜的速度了,而大長公主還樂此不疲地和季翊說話,幾乎要把季翊家裏的七大姑八大嬸都摸清楚——也就是周國皇室的成員關係。
樓音突然覺得,她把大長公主請回京真是做得最後悔的一件事。
偏偏兩人隔着她還聊得挺起勁,以前也沒見季翊有這麼多話。
“小季的母妃出自哪一戶人家?”大長公主問道。
季翊面不改色,回答道:“母妃只是舞女,無名無姓。”
大長公主噎了一下,訕訕地笑了,“不拘母妃是什麼出身,只要是皇室的血脈,本宮向來都一視同仁。”
季翊笑笑不說話。
大長公主又問道:“那小季此次會在大梁待多久?”
季翊看了一眼樓音,說道:“等孩子落地。”
大長公主哦了一聲,轉頭去看樓音,揮揮手讓布菜的宮女退了下去,親自給樓音布菜,“你看你這麼瘦,還不多吃點。餓着肚子裏的孩子怎麼辦?”
樓音都快吃吐了,看着眼前堆積如山的食物,嘆了聲氣。
大長公主總算消停下來了,開始低頭吃飯。季翊也拿起了筷子,不過卻看着樓音問道:“不吃了?”
樓音搖搖頭,惜字如金地說道:“撐。”
她怕她再開口就會吐出來。
季翊沒有接話,而是將樓音的碗拿了過來,就着她吃剩的飯菜吃了起來。
大長公主話再多,也不會在用膳的時候說話。這一段飯還算吃得安靜,看着天色也不早了,大長公主起身告辭,“本宮也該去看看妙冠真人那邊的進展了。”
樓音乾笑着送走了大長公主,鬆了一口氣。
幸好她常年居住在西山,否則京都里的晚輩婚事她都得操勞一遍。
這一空下來,樓音才再一次說道:“你怎麼來了?”
季翊站在樓音身後,兩人一白一黑,看起來卻和諧無比,“我說了,估摸着孩子要落地了,過來陪着。”
樓音哦了一聲,憑欄而立,不再說話。
許久,她才又說道:“你怎麼不提前告知一聲?”
季翊輕笑,“以你的性格,哪兒會需要人陪?”
說完,季翊便靠近了些,伸手握住了樓音的手,“阿音,以後我會陪着你,任何時候。”
樓音沒有動,她低頭沉思了半晌,才說道:“季翊,這些日子我想過了,我和你是一樣的人,面對某些事情的時候,我的處理方法和你一樣,所以我想通了,我沒資格恨你,但你要明白,我已經不是你以前那個我了。”
她轉過身,看着季翊的眼睛,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月光下,季翊的膚色格外的白。他的眼裏倒影着月亮,還有樓音的身影,“我明白。”
如果有一天他變心了,樓音也會殺了他,是這個意思對吧。
當正好,用生死將兩人永遠捆在一起,他求之不得。
得到了季翊的答案,樓音轉身回了寢宮。今晚月光明媚,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將兩人的身影投映在金磚上。
樓音行動不便,只能慢慢地坐到床上,然後躺了下去。足月的身子格外沉,她動了好久才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側卧向里。
忽然,感覺到床塌陷了一方,是季翊躺了上來。他貼着樓音的背,伸手環住了她。
兩人都沒再說話,呼吸漸漸平穩,在這大梁的皇宮裏,相依而眠。
這是很美好的一個夜晚,樓音做了一個很甜的夢,兩個小孩子在她懷裏笑個不停,原本不是特別喜歡小孩子的樓音都難以撒手,感覺看着它們的笑心都要化了。
只是這個早晨卻不是那麼的美好,她是在一陣劇烈的疼痛中醒來的。
當季翊發現樓音的異象時,她已經滿頭大汗了,只是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雙手揪着被單苦苦呻/吟。
季翊立刻沖了出去,一腳踢開們,喊道:“傳太醫!”
再回來將樓音抱在懷裏問道:“阿音,你怎麼了?是不是要生了?”
樓音喘着粗氣,額頭上的汗一陣又一陣地冒着,根本說不出話來,雙手抓着季翊的衣服,手背上的青筋都浮了起來。
因為進入了待產期,太醫們時刻準備着,因此迅速地到了樓音的寢宮。
容太醫一看便說道:“要生了要生了!提要半個月了這!”
他不是婦科聖手,換了劉太醫上前診斷。這時其他人已經將生產的東西備好了,就等着劉太醫一聲令下。
“周、周皇,您先出去吧。”劉太醫說道,“這裏……”
“我就在這裏守着。”季翊的額頭上也急出了汗,他緊緊抱着樓音,說道,“你們倒是快接生啊!”
劉太醫看了容太醫一眼,抖着雙手不知所措,“您在這裏我們也無法接生啊!”
只一瞬間,季翊便做了決斷。他將樓音安置好,穩穩地放置在了床上,這才退了兩步,“你們快呀!”
劉太醫和容太醫立刻上前去查看樓音的情況,低聲交流着,讓宮女去拿各種葯。
不一會兒,大長公主也來了,她一看季翊在這裏就說道:“你在這添什麼亂?你會接生嗎?”
季翊無言以對,又退了兩步。
大長公主上前去和幾位太醫說話,款冬姑姑等人忙得暈頭轉向,只季翊一人站着好像沒什麼用處。
聽着樓音一陣陣的痛苦地聲音,季翊的雙腿開始發軟,單手撐着桌子,樓音沒叫一聲,他的手就更用力。
枝枝端着水從外面進來,進過季翊身旁,吃了一驚,“您、您沒事吧?”
季翊根本就沒聽見枝枝說話,他的注意力全在樓音身上了,更不可能發現自己的臉慘白地如同死人一般。
宮女們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去,又端着乾淨的水進來。
每看見一次滿盆的血水,季翊的心就更緊張一些,看着劉太醫轉過身來拿東西,他立馬問道:“怎麼樣了?”
劉太醫胸前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他抹了一把額頭上即將流到臉頰上的汗水,說道:“還沒見腦袋呢!”
“啪!”得一聲,季翊手下的桌子從中而裂,碎成了兩半。
他一步上前,吼了一句:“不生了不生了!這麼痛就不生了!”
但是沒人理他。
樓音還在此起彼伏地叫着,身下的床單都被她撕碎了,每一次幾乎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都被太醫灌了一碗葯以吊住她的意識。
這種滋味真是太難受了,就像前世在地牢裏受得極刑一樣,想昏死過去都不行。
陣痛還在繼續,可樓音的意識已經越來越淺了,她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長時間,只知道外面的天都暗了下來。
終於,在月亮爬上樹梢的那一刻,養心殿裏傳來了第一聲孩子的啼哭。
季翊一鬆氣,瞬間癱在了地上。
他甚至都抬不起手來擦一擦額頭的汗水,連維持呼吸都有些困難。明明剛才還神經高度緊張,此時已經不能思考了。他坐在地上,只覺得天旋地轉,連孩子的哭聲都聽不見了。
大長公主把孩子抱了出來,換上了一圈,卻在地上找到了季翊,她三兩步走過來,把孩子遞到季翊面前給他看了一眼,“是個胖小子!個頭這麼大,可是為難阿音了。”
說完也不給季翊仔細看孩子的時間,又轉身回到了床邊。
肚子裏還有一個。
不知過了多級,季翊才恢復了力氣,幸好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樓音身上。他站了起來,走到樓音床前想看幾眼,卻被太醫們擋得嚴嚴實實。
第一個孩子已經順利降生,樓音的痛苦減少了許多,季翊也放心了一些,他手心雖然還在出汗,但已經能鎮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了。
一個時辰后,養心殿內傳來了第二個孩子的哭聲。
大長公主抱着小的那個喜笑顏開,遞到了季翊面前,“你看看,是個公主。”
季翊看着這個陌生的,皺巴巴的孩子,眼裏閃着異樣的神采。
大長公主以為他會接過孩子,沒想到他凝視了幾眼,直接去了床邊。可惜樓音已經昏睡了過去,季翊蹲着,握着樓音的雙手,抵在自己的雙唇上。
深淵一樣的眸子裏熠熠生輝,裏面全是眼前這個女人的面容。她的眉毛,她緊閉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櫻唇,都深深映在了季翊的眼裏,刻在了他的心裏。
樓音的呼吸還很急促,一個多時辰后才歸於平靜。而季翊就這麼看着,眼神一顆也不曾離開,心裏有百轉千回的情感,最終化為眼神里的柔情蜜意。
夜已經深了,季翊扶着床站了起來,才發現養心殿裏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太醫和宮女們隨時候命。
大長公主也還沒走,她進來看見季翊在張望,問道:“阿音醒了嗎?”
季翊搖頭。
大長公主又說道:“你要來看看孩子嗎?”
季翊居然想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樓音,見她睡得極香,這才點頭。
大長公主將他帶到了一旁的寢殿裏去,裏面有兩章木質的小床,四個奶娘以及三個太醫守在一旁,大的那個已經睡著了,小的那個還沒睜眼,但是扭動着雙手。
季翊站在床前看了半晌,卻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
大長公主說道:“你可以摸摸它。”
季翊看了一會兒,選擇了小的那個,緩緩伸出手去,剛觸碰到孩子的鼻子就迅速縮了回來。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小孩子的皮膚很嫩,還皺巴巴的,好像一用力就會戳破一樣。而眼前這兩個像猴子一樣的小東西一點都不想他自己,也不像樓音,這就是他們的孩子?
季翊只覺得十分陌生,兩個獨立的生命就這麼與他聯繫在一起了?至少此刻,他感受不到那種血濃於水的感覺,只覺得眼前兩個孩子好像與自己沒什麼關係。
季翊站着看了很久,是大長公主打破了沉默。
“給孩子取名字了嗎?”
季翊愣了一下,搖頭,“還沒有。”
看着季翊的樣子,大長公主也不知道他這個時候能取個名字,於是說道:“孩子的名字應該去問一問皇弟的意見。”
剛說完,季翊就轉身走了,直奔樓音的寢殿。
此時已經是半夜了,他又回到樓音的床邊去坐着,大長公主也跟了過來,“你不歇息?”
季翊搖了搖頭,大長公主便慢悠悠地轉身走了,“隨你們吧,這幾日本宮先住在宮裏。”
*
第二日一早,樓音一睜眼便看見了坐在床頭的季翊,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喉嚨乾涸地根本發不了聲。
季翊立刻拿了水了,喂樓音喝下去后款冬姑姑和枝枝已經帶着宮女們進來了。
“你感覺怎麼樣?”
樓音摸了摸自己扁下去的肚子,確定了昨晚不是做夢后,說道:“孩子呢?”
款冬姑姑立刻就派人去把孩子抱來,兩個小小的襁褓紛紛遞到了樓音面前。
樓音蹙着眉頭看了半晌,季翊十分期待她發表一下看法。
“怎麼這麼丑?”樓音左右看了看,“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季翊想也不多想就說道:“是很醜,但他們確實是你生的。”
樓音無奈地撇嘴,敞開雙手將兩個孩子擁入了懷中,與季翊一樣,她也沒有感覺到血濃於水的感覺,但終究是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有一股奇異的感覺將她們聯繫在了一起。
正看着,外面有人通傳太上皇來了。
緊接着就看到太上皇走了進來,他直奔內殿,連周圍人的行禮都顧不上叫起了,“阿音,你還好吧?”
樓音點點頭。太上皇擦了擦汗,看向樓音懷裏的兩個孩子,“這、這就是朕的孫子?”
當年樓辛的孩子出生時太上皇都沒有表現出這樣的急切,他從樓音手中抱起了兩個孩子,雙腮都紅了起來,“朕的孫子真好看。”
這時,樓音沖季翊使了個眼色。季翊領會了,然後咳了兩聲,但是太上皇沉浸在抱了孫子的喜悅里,根本就沒注意到季翊的存在。
他無奈,走到了太上皇面前,兩人皆愣住了,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最後還是季翊先開了口,他微微低頭,說道:“請上皇位孩子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