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①章 病
四月清明,小雨霏霏。
夕時窩在沙發里看《時間簡史》,剛吃過午飯不久,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
徐立辰在辦公桌前查看病人資料,下午2點有個預約,病人是一位年過50的女人,叫聶鳳萍。她的兒子在六年前跳樓自殺,身為單親媽媽,她一直走不出這個陰影。之前也接受過別家的心理治療,但由於情緒消極,家境也不夠殷實,治療的效果並不明顯。
打來預約電話的是她兒子生前的女朋友彭麗,時隔9年,已嫁作他人婦。
據說是給已故之人掃墓時碰上的,彭麗看出聶鳳萍的精神狀態很不好,這才打來電話諮詢。恰好徐立辰近日沒什麼預約,很快就敲定了時間。
彭麗在早上發了一份整理好的病例到徐立辰的郵箱,他粗略看了一遍,打電話將夕時叫了過來。
“這個委託,你可能有興趣。”
他這麼對夕時說的,夕時有些不滿,好像她接活全憑喜好。
事實上每一次都是徐立辰在諸多的病人之中為她挑選合適的委託人,他熟知夕時的好惡,雖然說“你可能有興趣”,但其意思就可以直接翻譯成“這個委託你接吧”。
那時夕時正在福利院,坐在院長對面喝茶。
院長是個年近六十的老頭子,夕時每次來,他的髮際線都往上提高一塊。她將魏毅然委託剩下的六萬塊錢拿給他,他幾番推脫,最後還是給夕時填了一張捐款單。
“你隔段時間就來捐錢,每次數額都不小,你……”院長猶豫了下,隨後說:“你自己錢夠用嗎?”
夕時笑說:“夠用的,不夠就再賺。”
“你也是孤兒?”
“這話您問過很多遍了。”夕時笑着搖搖頭,“我不是孤兒,我有媽媽,只是媽媽去世得早。”
這話院長也聽過很多遍了,但他總是想試圖問出些什麼。
他接觸過很多孩子,從福利院出去后長大成人,不少都回來做做義工。像夕時這樣每次都幾萬幾萬往這裏拿錢的,他頭一次遇到。況且夕時還不是從他這裏走出去的。他就更覺得奇怪了。
“最近過得好嗎?都在幹些什麼?”
院長問完,夕時的手機就響了。徐立辰的電話將她拯救於詞窮之中,雖然她對徐立辰“有興趣”的說辭抱有一點看法,但當下她正好藉此離開福利院,所以就算半推半就地應下了徐立辰的話。
坐車去徐立辰的診所時,夕時不禁想,很多事很多事,總是這樣巧。
她直覺認為,這個委託也是勢在必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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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2點還有一刻鐘的時候,彭麗帶着聶鳳萍到了診所。
聶鳳萍五十齣頭的年紀,眼皮耷拉,面容愁苦。留着一頭非常普通的女士短髮,白髮叢生,穿一件很老舊的黑色半大風衣,整個人看上去要有六十歲。
彭麗扶着她坐到徐立辰辦公桌前,她的腳不太利索,有些跛。
前台小寧幫忙端了茶,退出去的時候有意無意掃了掃沙發上的夕時,徐立辰對彭麗說:“那是我帶的學生,兼我的助手,你們可以放心。”
彭麗沒有異議,小寧鼓了下嘴,拿着茶盤關好了門。
徐立辰坐在辦公桌後面,看着桌對面的兩人,將筆記本電腦往旁邊推了推,“彭小姐早上發過來的病例我看過了,但每個醫生都有每個醫生的治療方法,我希望田女士能夠獨立填好這份表格。”
表格上都是一些個人的基本情況,除了“自認病症”一欄之外,沒什麼特別的。
聶鳳萍拿筆的手有些抖,但是字跡很整潔,自始至終也沒有說話,只是埋頭填東西。
彭麗在一旁看着,想要指劃一下,抬頭看見徐立辰的眼神,就做了罷。
不多會兒聶鳳萍填完,徐立辰叫了夕時過去。
其實夕時已經看過病例了,但既然是學生助手,也沒道理一直在沙發上坐着。撇撇嘴走過去,拿過表格一看,她就明白了徐立辰為什麼要叫她接這個委託。
在“自認病症”那一欄,聶鳳萍寫着:
高血壓,股骨頭壞死,抑鬱症。自殺三次,兩次未遂,一次搶救及時。
夕時拿紙的手有些抖,目光小心翼翼從表格移到聶鳳萍的臉上。
聶鳳萍並沒有看她,反而一直盯着手裏的鋼筆在看。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漸漸變得濕潤起來,鼻翼翕動,在夕時注視她的時候,她顫巍巍張了口:“這筆,小璽一直想要的。才200塊錢,卻一直捨不得買。”
200塊,放在九年前,對於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來說,算不上奢侈品,卻也是一筆沒必要的支出。
可是現在提起,可以用一個“才”來表達。
夕時咬了咬嘴唇,淡淡說道:“阿姨,和我說說您兒子的事吧。”
一旁的彭麗似乎有些抵觸,欲言又止地看向徐立辰。
徐立辰說:“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有些事迴避是沒有意義的。如果你覺得她的資歷不夠,我可以說,在抑鬱症方面,她比我在行。”
彭麗聽后忙搖頭,“不是的,我並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
她看了眼旁邊的聶鳳萍,聲音壓下去說:“阿姨她提起小璽的事就……”
“放心,今天下午我沒有別的預約。以你們的情況,我可以按次收費。”
徐立辰這麼一說,彭麗明顯地鬆口氣。
事後徐立辰才告訴夕時,來看心理醫生的錢是彭麗出的,用的是結婚前自己的私房錢。從她願意找到徐立辰這個市裡頂尖的心理醫生,彭麗是很想將聶鳳萍治好的。但每個小時高昂的費用,彭麗也要權衡一下。而病例里也寫了,聶鳳萍每次提起她的兒子楊璽,總是要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說起。
楊璽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查出了胃癌。
癌症這種病,不論是倒退幾年還是十幾年,都是能壓垮一個家的絕症。
聶鳳萍賣了家裏的兩間平房給丈夫治病,也只是讓人走得慢一點,走的時候形容更枯槁一點,戳在眼中的臨死面容更觸目一點。
楊璽父親臨死的時候,家裏親戚來醫院催着還錢。
其實都知道他們家還不上,哪還能有錢呢?可是他們看不慣聶鳳萍不惜血本也要把人治好的心氣兒,多貴的葯也要用,一天的床位費多貴也要住,他們要是不來鬧,聶鳳萍就還得繼續借錢。
誰的錢也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債滾債,多好的親情也都磨沒了。
可能是楊璽的父親自己也覺得活着沒什麼必要了,叫過病床前的楊璽,交代了幾句遺言就即刻走了。父親的身體都涼了,走廊上的吵鬧還沒有停。還是隔壁床的家屬看不下去了,過來看看楊璽一直傻愣着怎麼回事,這才發現楊璽父親已經去世了。
就是到現在,楊璽父親臨終前說了什麼,聶鳳萍也一個字都不知道。
後來聶鳳萍就帶着楊璽一直租房子住,趕上下崗的浪潮,聶鳳萍又不幸沒了工作。早上給早點鋪幫忙,中午和晚上就去給別人家當小時工。掙的錢要交房租,要吃喝,要還債。
唯一沒讓聶鳳萍被生活壓垮的,可能就是楊璽的聽話和用功了。
也是在很久之後,很久到楊璽高考前期暈倒在教室,聶鳳萍才知道楊璽從來不吃早點,省下的早點錢要用來買水筆買筆記本買練習書。
她覺得虧欠孩子太多,當楊璽考上重點大學時,她賒下臉皮去找親戚借錢,死活也要讓楊璽把大學讀了。
念大學時,楊璽勤工儉學,所有的課餘時間都在打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個月雜七雜八能掙到不少錢后,楊璽的成績就一落千丈了。大學的功課對他來說成了可有可無,結識的一些社會上的朋友慫恿他休學去南省跑業務,他有些動心了。
聶鳳萍是從系主任那裏聽聞了這個消息,連夜就收拾了全部家當,第二天坐車來了這個城市。
租房哪裏都能租,小時工也哪裏都能幹,她得守著兒子,她不能讓兒子毀了他自己的人生。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楊璽認識了彭麗。
彭麗比楊璽還要小一年級,那時念大二,剛從家裏回來,帶了大包小包的吃的。聶鳳萍在偌大的校園迷了路,正好看見彭麗,就過去問路。彭麗心眼兒好,提着包一路將聶鳳萍送到了楊璽的宿舍。
推門時,楊璽正在屋裏收拾行囊。
他看見聶鳳萍,自知理虧,手裏攥着衣服,頗顯窘迫地站在那兒,喊了一聲媽。
聶鳳萍聽着這一聲,眼淚刷的就下來了。楊璽有些手足無措,忙將人拉了進來。這時他才注意到母親身邊的彭麗,低頭又看了看她手裏的包,伸手就接了過來。
後來,楊璽才知道那兩大包吃的根本不是聶鳳萍買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契機,楊璽和彭麗走到了一起。
有了母親的勸阻,再加上彭麗的鼓勵,楊璽沒有休學,並最終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研究生。
而這就是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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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前,夕時單獨叫住彭麗,“你結婚了?”
彭麗訕訕的,垂着頭嗯了一聲,“他走了這麼多年,我不可能……”
“我不是那個意思。”夕時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我只是想問你,如果楊璽還活着,你會和他在一起嗎?”如果她插手了,可能改變的就不是一個人的人生。
不過這話似乎刺痛了彭麗的心防,她的眼圈迅速泛紅。
在滾下第一滴淚的時候,手機響了。
“喂,是甜甜啊。”
聽筒那邊傳來很大的聲音,“媽媽,橙子叔叔都不陪我搭樂高。”
彭麗聲音很溫柔,“要聽叔叔的話,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了。”
通話沒有繼續很久,掛斷電話后,彭麗的情緒已經轉好。
而夕時卻有些回不過神,“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