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老娘
兩個小姑娘辦的補習班，也就是最簡陋的樣子。一里一外兩間屋子，外賣擺了一張四方餐桌，裏面則擺了兩張簡易書桌。客廳的牆壁上釘着一塊白板，上面有簽字筆留在上面的黑色字跡。原本兩人是想買一塊黑板的，然而考慮到粉筆實在是打掃起來麻煩，最後還是換成了白板。
兩人收的第一名學生也不是房東家的孩子。雖然簽約那天房東夫婦似乎對她們的補習班很好奇，但懷疑還是佔據了上風。好在兩人都明白萬事開頭難，因此雖抱有期望卻不曾強求，沒有因為失落了一單生意而遭受打擊。
比較打擊人的是第一天招學生。
和齊阿姨打聽到的不同，孫蓮與胡秀並不是第一天就在路口掛牌子的。兩人一開始選擇的是城南小學的那條街，那裏有一家教輔書店，時常會有家長學生路過。不過和想像中不同，放假的學校附近人流量其實很小，而且她們準備不足，遇到被質疑挑刺的時候，就顯得手忙腳亂。
這簡直是對一開始信心滿滿的孫蓮的打臉，打得孫蓮一時間都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反思自己是不是之前太過順遂有些想當然。結果當天下午胡秀就跟她說休息一天，把孫蓮趕去了大姑姑家，自己則背了書包坐上回鄉下的大巴車。
孫蓮滿心忐忑地在大姑姑家蹲了一下午，盯着陳嘉宇寫了半天作業，晚餐時才半真半假跟大姑姑說了自己和二表姐搬出學校的事情。
“你們兩個小姑娘怎麼瞎鬧？”大姑姑一聽就不高興了，“學校宿舍有人看着不好嗎？自己搬出去，你們哪來的錢租房子？而且你們兩個小孩在外面住，也沒個大人，像話嗎？”
好在這些問題都是她和二表姐一起討論過的，孫蓮不打算對大人透老底，便拉了二表姐做擋箭牌。
“二表姐這幾年放假一直在外賣一個人住的，沒關係啦。而且房租，也是二表姐拿獎學金墊的。不知道我媽有沒有跟你們說過，我二表姐特別厲害，每年都拿一等獎學金來着……”大概是二表姐真的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又或者孫蓮現在自己也讓人放心，大姑姑聽着也任由她說了下去。“二表姐在那邊找了家教，早晚回學校不方便，才在外賣租的房子。她一個人住也寂寞，就叫我去陪她……”
這話里話外就把事情全推到胡秀頭上了，孫蓮覺得有點對不住她，聲音便越發心虛。這落在大姑姑耳里卻是孩子敬畏長輩的表現，反倒是沒開始那麼生氣了。
“我不是要責備你。”大姑姑和顏悅色地說，“就是你們小孩子不要想一套做一套，大人是要擔心的。”
“是。”孫蓮雖然不清楚理由，但順坡下驢頗為熟練，嗓子眼裏冒出的話都帶上了甜味。“大姑姑你可以讓嘉嘉經常去我那邊，二表姐可比我厲害，給人帶家教還有教學經驗。要是遇到了讓二表姐帶帶嘉嘉，比我強一百倍呢！”
話里的意思一方面是不想繼續往這邊跑，一方面也是找個理由讓大人們放心。若是單純折騰陳嘉宇兩邊跑，大姑姑勢必要心疼；但若是去了能佔到便宜，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姑姑似乎也被她這番說辭撬動了心弦，飯桌上一來二去，也就不再追究兩個小孩搬出去的事情。只是聲明了肯定會給孫蓮家裏人通報，並且會隔三差五讓陳嘉宇過去看看情況。
孫蓮自然是滿口答應。想着就算是說給了家裏人聽，以大家現在都圍着寶貝弟弟轉悠的現狀，估計也沒人真的關心她到底是怎樣的狀況。
夏天的太陽落得遲，那天孫蓮在大姑姑家吃完晚飯，七點多回到家，天色才剛剛暗下來。她從小區門口的水果攤前買了一隻西瓜，抱着哼哧哼哧往小區里擠，剛到九號樓下面，就看見出租房的窗口裏有橙色的燈光透出。
孫蓮趕忙三兩步上了樓，打開鐵柵欄一般的防盜門，果然見胡秀從廚房裏探出半個腦袋。
“二表姐你回來了？”孫蓮把西瓜放到客廳的餐桌上，又轉身跟着胡秀進了廚房。“你晚飯就吃這個？”
兩人的廚房裏只有最簡單的油鹽醬醋，還是孫蓮在寢室為違規電飯鍋準備的。剩下一口鐵炒鍋是房東留下來的，兩人前一天用它燒了兩鍋開水，又在上面抹了油燒熱。沒想到今天九派上了用場。此時胡秀正在把一碗水往簡單炒過的西紅柿里倒，手邊拆開一桶挂面，顯然是打算拿西紅柿湯下麵條。
“剛回來，湊合下。”胡秀把鍋蓋合上，孫蓮這才回頭看見她丟在客廳椅子上的書包，連拉鏈都沒打開。
“二表姐你回去幹什麼了？”孫蓮問。
“我回去把之前的獎狀成績單都翻出來了。”二表姐也不賣關子，直接回答，“我之前就想着按你說的，證明自己是一中的就好了，昨天還有今天上午……我想想不對……”她把冒着白煙水汽的鍋蓋揭開，“被人問來問去磨嘴皮子也沒什麼用，說多錯多人家還覺得你在詭辯……”
濕熱的蒸汽噴在她的面頰上，迅速冷卻成細密的水珠。胡秀輕輕眯了下眼，將那層水汽擋在她的睫毛外。孫蓮突然有種感覺，那個一直看起來溫和穩重的二表姐，正在蛻化為一柄鋒銳的利劍。襲人的銳氣從她削瘦的身體中刺出，令人忍不住就在心底倒吸一口涼氣。
這就像是，她曾經站在大姨夫面前一樣——哪怕明知會讓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也要爭這一口氣露出鋒芒。
“二表姐你……？”孫蓮反倒是有點看不懂了。
胡秀抽出一小把挂面，順着鍋沿放入滾湯中。她用筷子緩慢波動麵條，讓它們完全浸入水中。這才又蓋上蓋子，將煤氣灶扭至小火。
“小蓮你說過吧。”二表姐不急不慢做完手邊的事，回頭笑起來，“我和那些師範的學生比起來，肯定是我更厲害。”
這一笑，帶起了一陣自信的夏風，熾熱而強勁。孫蓮被這陣風迎面撲上，捲起短髮飛揚，幾乎能從中感受到太陽的力量。
“啊……”她反射性地就張開嘴，“那是當然的吧。”
“對吧，我就知道你會這麼相信我，因此為了相信你的相信，我也要多相信我自己一點。”這話說出來有點像繞口令，不過胡秀卻像排練過許多遍一般說得順暢無比，“我就在想，支撐着這份信任的到底是什麼，又或者說我怎麼能讓別人像你一樣能相信我呢？”
孫蓮有點目瞪口呆，甚至不知道怎麼理清這個彎彎繞的問題。這不是說在邏輯上她陷入混亂，而是她總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已經看過上一世人生這份答卷。現狀二表姐這麼問她，她就不由有點作弊者的逃避心理。
然而這明顯不是胡秀想要的回答，甚至她都不是在要求孫蓮作出回答。
鍋里的水再次沸騰，溶入水中的澱粉掀起一層濃稠的白沫。胡秀掀開鍋蓋，慢條斯理從一邊拿了生雞蛋打進碗中，用筷子攪勻，又緩慢倒入湯水中，同時划動筷子，將蛋液順着水波向外推開。淡黃色的蛋花在鍋里成型，胡秀往湯里放了少許鹽，然後關了灶火。
對話被這一系列動作打斷，孫蓮歪着頭靠在門框邊看二表姐盛麵條，又讓開道路看她將晚餐端到客廳的方桌上。胡秀拉開椅子坐下來，又招收讓孫蓮也一起坐下。看錶妹略顯獃滯與懵懂的表情，胡秀對着麵條碗，撲哧一聲笑出來。
“首先我們要正視一個事實。”胡秀拿筷子敲碗，忍着笑一本正經地說，“我肯定是很厲害的，所以你才這麼相信我。”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認真地就像在說“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g=9.80米/秒^2”。孫蓮眨了眨眼，分辨不出這是不是一句玩笑。
不過是不是玩笑又有什麼關係呢？孫蓮在心中對自己的遲疑翻了個白眼：反正二表姐很厲害是她活了兩世的宇宙真理！
孫蓮對着挑起一根麵條的二表姐重重地點了個頭，彷彿騎士在對他的領主表達忠心。二表姐斜睨着眼睛看她，吸完一根麵條後放下筷子，伸手將另一張椅子上的書包提了過來，接着丟在孫蓮腿上。
“現在的問題是，你知道我很厲害，但是人家都不相信我很厲害。我得找齊我很厲害的證據，讓他們自己去判斷我到底是不是很厲害。”
“哦。”孫蓮拉開書包看了一眼，想着二表姐這次回去估計把家裏的牆上都掃了一遍。大姨夫這人平常對兩個女兒像個人渣，但在外人面前又好面子喜歡曬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家強。二表姐這次回去把大姨夫拿來炫耀的展示物一掃光，大姨夫指不定還要跳腳呢。
但她有點不明白。白天面對詢問時，該說的都說了，她不覺得再拿出一疊獎狀就能讓那些懷疑的人閉嘴。
似乎看出了孫蓮的疑惑，二表姐咧嘴一笑：“因為我很厲害，所以應該是那些人求着我去教他們家那些不成器的孩子，而不是我求着他們給我一份工作。”
“反正我們又不收很多人，根本用不着緊張兮兮地每個人都解釋！”她把筷子拍在桌面上，“唯唯諾諾地應付人反而讓人覺得我們很好欺負，不如架子擺大點！該給你看的都給你看了，值不值你自己去判斷！老娘不求着你，反正最後不整齊考不上一中的又不是老娘！”
她一口氣說了兩個“老娘”，幾乎就把孫蓮的下巴驚得掉在了餐桌上。
她的二表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霸氣了？
還有做生意的，不笑臉迎人，這麼跋扈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