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大毛
最後還是陳嘉宇坐在後座上抱着雪碧瓶減輕了車簍的重量。
孫蓮也不算說謊,固定在車龍頭前的車簍本在載重量就不是很大。一提啤酒加一瓶可樂足夠壓得它顫顫悠悠。而且豎著放進啤酒瓶后,雪碧怎麼塞都有點不穩,讓陳嘉宇抱着不失為一個減負的好方法。
兩個孩子回到家裏差不多十一點,家裏的四個男人還在牌桌上廝殺。陳嘉宇抱着雪碧回屋裏找杯子,孫蓮把自行車送回院子,又把啤酒卸下來拎回堂屋角落。至於找零和吃回扣,孫蓮決定讓陳嘉宇負責。
兩個小孩折騰了半上午,這會都有點餓了。孫蓮去水缸邊洗了手,探頭探腦向廚房裏張望。王桂香正在灶台邊剁一隻咸鴨子,看見女兒扒在門框邊,就向她招了招手。
孫蓮屁顛屁顛地跑過去,王桂香就從剁好的鴨大腿上選了塊好肉塞進她嘴裏。
孫老爺子家的咸鴨子一貫是二爺爺家送來的,自家養自家殺自家腌。
七個月的麻鴨去爪洗凈晾乾,大顆粒的粗鹽拌上花椒大料炒出香味。炒好的鹽抹上鴨子,要像按摩一樣細細搓揉,裡外都碼上一層鹽粒就放進缸里腌制七天,然後再在太陽下曬上三到五天。鴨子腌好后還要在房樑上吊著風乾幾日才能達到最佳風味。
待到吃時不用其他佐料,冷水下鍋煮開慢燉,等筷子可以輕易插入鴨肉中便可撈出。冷涼剁成小塊就可裝盤上桌,咬一口滿嘴咸香,每一根肉絲都透着勁道。
這也就是當地人自家養的麻鴨,換成養殖場裏批量產出的番鴨,是絕對腌不出這個味道來的。
這時候,麻鴨在當地基本是農戶家裏散養。幾隻或者十幾隻,就放在家門口的田埂或者魚塘里亂跑。鄉下人覺得養鴨不費心思,都願意養上一些,一來平日裏打打牙祭,二來多出去的上集市賣還能貼補家用。
散養的麻鴨不喂飼料,主人早上放把鴨子放出,在院子裏撒一把稻穀或者小麥就算餵過,白天就任憑鴨子在塘里水渠邊逮一些小魚小蝦。這種讓鴨子自食其力的養法,再往後過上七八年就是城裏人追捧的綠色純天然食品。養殖場的鴨子三個月就能出圈,麻鴨卻至少要六七個月才能上桌。因此麻鴨沒有養殖的番鴨那麼厚的油脂,肉質也更要緊實許多。也只有這樣的鴨子,才能只用鹽就能調出它最大的美味。
孫蓮嚼着咸鴨子,陳嘉宇從堂屋小跑過來。兩個小孩一碰頭,同時張口問話:
“你要不要吃咸鴨子?”
“你要不要喝雪碧?”
說完話雙雙一愣,又異口同聲說了句“要!”把一旁的王桂香看得瞠目結舌,不懂這兩個死對頭今天怎麼跟轉了性一樣相親相愛。
同樣不懂的還有大姑姑孫志麗,她就不明白早上還對二弟家女兒看不上眼的自家兒子,怎麼跑了一趟腿后就變成了:
“媽,給我兩個杯子!我跟我姐要喝雪碧!”
搞得她還想了一會“我姐”到底是誰。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孫志麗端了兩個盛滿雪碧的杯子走進院子,就看見自家寶貝兒子從廚房出來,嘴裏還咬着半個咸鴨腿。一看見自家母親,立刻歡歡喜喜跑過來,從她手裏接過杯子回頭就給了跟在他身後的孫蓮。
兩個小孩端着飲料嘰嘰喳喳地回屋去了,留下孫志麗一臉古怪地站在原地發獃。她抬頭張望了一眼小廚房,裏面王桂香也一臉好奇地望着外面。
孫志麗臉上笑臉一堆,搓着手就進了廚房。
“我說弟妹啊,忙一上午了啊!”孫志麗親熱地喊道,“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啊?”
“快忙完了快忙完了!”王桂香也親熱地回答,“你回屋歇着吧!不用管我!”
“那哪好,親兄弟姐妹的,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忙?”孫志麗環顧了一圈廚房,拿了一盆花生坐牆根的小凳子上剝了起來,“我就坐這給你打打下手,咱姐倆一起還能說說話。”
“那我還要感謝你啦!”王桂香笑呵呵地答道,手裏的活又再次忙起來。
妯娌兩人能說什麼?無非是老公孩子家務事。王桂香和孫志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話題就漸漸轉到了兩個小孩身上。
“你說這還真是奇了怪了。”大姑姑笑,“早上還瞪鼻子瞪眼呢,這回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
“可不是,昨晚還打架呢。”王桂香也笑。
“所以咋不說是血濃於水呢!”大姑姑感嘆道,“現在一家就一個,打得再凶,他倆回頭也是親姊弟!”
“是這話。”王桂香說,“長大后他們姐弟倆就要相互幫襯啦!”
孫志麗笑了起來:“那必須的,嘉嘉是男孩,肯定多幫襯點小蓮。現在不比我們小時候,家裏小孩多。他們要說親,也就是他們幾個了。”
她看了眼往熱鍋里倒油的王桂香,後者盯着灶台沒有答話。大姑姑又高興起來。
“畢竟現在一家就一個嘛!”孫志麗又說了遍,心滿意足地繼續剝起花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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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年夜飯,年初一的中午飯,是孫家老宅大年裏最重視的兩桌飯。
對孫老爺子來說,兩頓連起來就等於一年到頭吃肉喝酒,是生活富足的兆頭,絕對容不得半分馬虎。
王桂香在廚房收拾了一上午,加上大姑姑和孫老太太偶爾幫把手,光冷盤就切了八個。只等着孫老太太高呼一聲“收桌子——吃飯——”,男人們便推了麻將,拿桌布一裹兜走,空出整張桌面來。
桌子是老式的八仙桌,方方正正可擠八個人。孫志強和孫志偉兄弟兩人又去裏屋抬了張複合板的大圓桌面支上,再在其上擺上玻璃制的轉盤放上,剛剛的麻將場子就變成可供十人圍坐的餐桌。
男人們拿酒的拿酒,搬凳子的搬凳子,讓孫老爺子和孫老太太先靠里坐了。其他人就挨着孫老爺子一溜排靠外坐了,留下正對廚房的一面,一是方便上菜,二是方便女人們忙好后落座。
孫蓮自覺去廚房幫着王桂香搬餐具,陳嘉宇看見了也跟着一塊去忙碌。大人們哪裏見過陳嘉宇如此主動做家事,紛紛止不住好奇逗他:“嘉嘉今天怎麼這麼乖?”
“我本來就很乖!”
陳嘉宇臭屁道,惹得一眾大人哈哈大笑。又招手腳陳嘉宇過去,這個摸摸腦袋,那個捏捏臉頰。
“長大了啊!”孫老太太不住拍着外孫的小胖手,一笑露出滿嘴假牙,“過年長了一歲,就是懂事不少!”
“是就好了。”大姑爺笑着拿手在兒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平常就知道吃。”
“哎呦!”陳嘉宇不樂意了,“我爸你怎麼打我呢!”
大姑爺的巴掌自然是不重的,不過被大人們哄過去又是摸頭又是捏臉,小胖子自然不樂意。大人們自以為寵愛的舉動對他來說基本等同受刑,幾番掙紮下來,反倒是大人被他逗得直樂。陳嘉宇急了,一指在另一邊分筷子的孫蓮:
“我姐也很乖啊,你們怎麼不捏她?”
陳嘉宇義憤填膺,倒是被指着的孫蓮不禁一愣。
他大約是覺得自己比較委屈,卻不知在孫蓮眼裏,這番合家寵愛倒是她一輩子沒享受過的殊榮。
“呦呵?學會喊人了?”三叔孫志偉像是發現了新大陸,“懂禮貌了嘛!”
孫蓮分了碗碟,隨便喊了句“嘉嘉”把陳嘉宇從大人身邊叫開。
她記得自己這個三叔,從來就不是個會說話的主,經常不知不覺能得罪一圈人。也就家裏人還看在孫老爺子份上還給他幾分面子,偏偏還自以為人情通達,牌場酒桌都數他管不住嘴。
果不其然,孫志偉覺得自己不過在逗小孩玩,卻不知話聽在大姑爺的耳里卻似在指責陳嘉宇之前沒家教。只見大姑爺臉色一沉,不咸不淡回了句:“他倆一年生的,感情好怎麼叫都行。”
這便已經是給了孫家人面子了。否則以大姑爺護短的性兒,不幫兒子找回場子,他能把陳字倒過來寫。
三叔也察覺自己先前有些失言,好在麵皮還算掛得住,於是跟着陪笑道:“那是那是,他們姊弟兩個感情好,能玩到一起……”
正說著,看見老婆抱著兒子出來,頓時像看到了救星。
“你看我家大毛就不好了。”三叔說,“叔伯兄弟都比他大太多,長大連個一起玩的兄弟都沒有。”
那倒是真的,孫蓮想。先不說大毛和她還有陳嘉宇差了八歲,就是後面出生的孫曉君只比他小了三歲,也照樣玩不到一起去。
上一世孫家小字輩的幾個孩子就沒有關係好的。她同學裏倒是有堂兄弟跟親兄弟一樣的,但在孫家,光看名字就像一盤散沙。她也孫老爺子死後才從上一輩的對話里聽說孫家還有族譜這玩意,至於他們這代應該屬“高”字輩更是從名字上完全體現不出來。
陳嘉宇走的是陳家的輩分先不提,孫蓮出生因為是女孩,根本沒被孫老爺子記進排行。親弟弟孫曉君則是外公給起名字。
至於三叔家的大毛,那時孫老爺子當時唯一的大孫子,當然慎之又慎,上玉皇廟請的和尚燒了香算了卦,最後定下來叫孫鑫。看樣子比起家裏排行,還是和尚說“鑫”字多金,能保他大孫子將來富貴更為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大毛不是孫鑫的小名,而是當地人對還抱在懷裏的小孩子的稱呼,全稱叫“毛伢兒”。有時家裏有幾個孩子的就順着大毛、二毛、小毛地叫,像是孫鑫這種老一輩心尖上的大孫子,自然就是“大毛”。
孫蓮小學班裏就有個同學,不幸堂兄弟里排行老三。被她奶奶扯着嗓子當眾喊過一次“三毛”后,這稱呼就變成綽號,老有調皮孩子學電視《三毛從軍記》裏的老班長,拍着他的肩膀比手勢:“三毛,八年啦……”可憐那小子不知道有個作家也叫“三毛”,生生被取笑了十多年。
三叔自覺話題轉得適時,多少也是自己示了弱,算是給了姐夫台階。大姑爺也拎得清,明白話題扯上了岳父岳母的心頭肉,便也笑着應和。
孫老太太從兒媳婦手裏接過大孫子,抱懷裏又親又揉。聽見兒子和女婿說話,眉毛一橫,老大不樂意起來。
“大一點怎麼啦?大一點才好呢!等我們大毛長大,正好叫哥哥姐姐掙錢帶你花!”孫老太太吧唧在孫子臉上親了一大口,“誰叫我們大毛是家裏獨苗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