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常蔓菁篇(中)
“喂喂喂!”
未邁進殿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小猴子在自己屋裏跳來跳去。他步子一頓,然後冷着臉目不斜視朝里走。
小猴子跟了上來,在他面前倒退着走,嘴裏問:“喂喂!我是不是在做夢啊?我怎麼又夢到你了?”
未本來不想搭話,但聽她嘰嘰呱呱了一路還是開口說:“這不是做夢,你的魂體離開身體,不知為何來到此處。”
因為上次這個忽然出現的凡人魂魄,未在夢澤中詢問了幾位友人,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小女娃的魂魄與他有些什麼因緣牽絆,有一位還說,只要牽絆不斷,那小女娃就會一直出現。
果然,今日便又出現了。
未對此感覺十分荒唐,他自有記憶開始,便從未與人有過什麼很深的牽絆糾葛,哪裏來的莫名因緣。
但這事又實實在在的發生了。未有些頭疼的坐在了書案前。小女娃跟着過來了,在他面前晃蕩,問他:“我上次讓你幫我起個名字,你想好了嗎?”
未的動作又是一頓,然後表情有點不好看,因為名字他還真的想好了。其實這並不是他特地去想的,只不過是翻看書籍的時候忽然間看到一個詞,莫名其妙覺得很喜歡,很適合當女子的名字。
他又不需要為誰取名,除了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小女娃。
“你幫我想了嗎?”小女娃還在不依不饒,“我要好聽的名字,不好聽要另取的。”
“你是不是還沒有想好?”小女娃往前走,整個身子都嵌在了書案里,腦袋和脖子露出來在桌面上,一臉無辜的和未對視着。
未提着筆準備寫經,可面對桌子白紙上正中央那顆腦袋,怎麼都下不去筆。僵持一會兒,未從一旁的書中拿出來一張紙,展開。
小女娃哈哈笑起來,“你有給我取啊,你真是個好妖怪!”她歪了歪腦袋看着那張紙上筆劃複雜的兩個字,半晌皺起了臉,“這是兩個什麼字?為什麼看上去比你的名字複雜那——么多?”
“蔓菁。”未拿起一本書,眼睛看着書,嘴裏說:“這兩個字是蔓菁。”
小女娃跟着念叨了兩句,最後點點頭,“嗯,這個名字好聽,雖然複雜了點,不過既然你這麼希望我叫這個名字,那我就答應了。”
未:“我根本……”
“好的,那我以後就叫蔓菁了!”
終於有了名字的小女娃跳來跳去,又來到未的桌案前,“你說過要教我識字,現在就開始吧!”
“我未曾說過。”
很可惜,如今名作蔓菁的小女娃根本就不是個會講道理的人。她指着未手底下寫的字叫道:“啊,這個字我認識!,是一!”
未忍不住了,反駁道:“這是‘旦’。”
“哦哦,”小蔓菁點點頭,指向下一個,“這個字是日,我還是知道一些的,肯定是日!”
未又反駁道:“這是暮!”
小蔓菁忽然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哈哈哈的笑了起來,“你真的太有趣啦!我現在覺得妖怪比人好多了~”
明明平時波瀾不驚被稱作高嶺之花,可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忍不住,未站起來甩袖往外走。小蔓菁也跟在他身後,只可惜,走到了殿門口之後就沒法再走出去了。所以,她在門口大喊起來。
“喂喂喂!回來啊!你別走啊!”
“我不逗你了還不行嗎?你回來陪我玩啊!”
外面一直沒動靜,小蔓菁癟癟嘴,忽然尖叫一聲,“啊!未!你的屋子燒起來了,書案上的燈摔了,把你的書燒掉了啊啊!”
下一刻,未出現在眼前,他看向書案,小蔓菁則再一次笑的在地上打起了滾。
看着在地上滾的灰猴子,未心想,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對於未來說,這個故事的開頭實在不怎麼好,但是對於遠在萬里之遙常國黑牢裏的蔓菁來說,這真是再好不過的夢境了。即使未解釋過這並不是夢,可蔓菁終究不能理解那麼多,對於她來說,只有睡著了才能來到的地方,肯定就是夢了。
從這一年開始,蔓菁睡着之後,偶爾會來到未的地盤上,那個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大殿裏。不過每次蔓菁來到這裏的時候,這邊的時間都是不一定的,透過那扇窗戶,蔓菁能看到外面的天色,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晚上,還有黃昏和黎明。
最開始的時候,她來十次就有五次見不到未,未不在,她就自己在這裏到處走,穿過那些柱子和屏風簾幔,躺在地上數着頭頂藻井上的彩花。
後來慢慢的,每次她來都能看見未。他有時候伏案寫着什麼,有時候一動不動的坐在榻上修鍊,更多時候他都是恢復了原型趴在那休息,白雲一樣的絨毛看的蔓菁手癢,可偏偏就是碰不到。
不過偶爾,蔓菁也會遇上一些未不那麼方便的時候。譬如他在後頭那池子裏沐浴,蔓菁就撞上過幾回,有一次蔓菁還壞心眼的跳進水池子裏往水下看,氣的未當場就**的披着衣服起身了。
雖然逗人很好玩,看一個冷冰冰的傢伙炸毛也很有趣,但是蔓菁還是克制了自己,盡量不惹毛未。她喜歡這個妖怪,因為他給她起名字,還教她識字,給她講了許多故事。雖然這些都是被蔓菁逼出來的,但她已經肯定,這個妖怪就是個嘴硬心軟的傢伙。
關於未到底是不是嘴硬心軟,這一點未自己有不一樣的看法,畢竟他為數不多的幾位友人總是形容他心腸冷硬,是他們之中最冷漠的一個。這種反常只是對那個小猴子似得蔓菁而言。
為何會如此?未後來又幾次三番讓人推衍過,然而他那位友人最終給出的答案令他覺得荒唐至極。
“你與她有前世的姻緣,如今她出現在你面前,也是來自於你們魂魄上的羈絆,應當是你自身的意願太過強烈,所以才影響了她。換言之,她會出現,是因為你自己。”友人說出這話時,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都遮掩不住。
紅狐善卜,卿又是夢澤之中紅主那一支的血脈,未並不懷疑他算出來的結果,但是若要讓他接受這個結果,又真是太難了。他要如何說服自己,因為和那個小猴子前世有情,今世她才會以這種形態出現在身邊?
雖然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什麼人,但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那麼一個總是鬼靈精怪惹他生氣還煩人的小猴子,她甚至才十歲。
未懷着這種複雜的心情,看着那個小猴子時不時忽然出現在身邊。
平心而論,那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教過一次的字,第二次來她就記得清清楚楚,他讀過兩遍的經,她就能背誦。
未有一次躲起來在一旁觀察了一番蔓菁,看到了她一個人在殿中時候的景象。沒有他在時那麼活潑,顯得安靜許多,她還會隨意的背誦着從他那裏聽到過的經。她躺在地上,深紅色的眼神就那麼看着虛空,帶着點茫然和寂寞。
那個時刻,未感覺到自己心裏傳來的抽疼。那感覺來的太過突兀,待未想要去回溯,卻又如何都尋找不到。
慢慢的,等未發覺的時候,他已經連續一年沒有外出了,從前他可是每隔幾日就要外出在各界大山中尋訪美玉,現在呢?每日都待在這裏,連友人邀約都不去。
“未!你今天也在!來來來,我們接着講昨天的那個故事!”蔓菁又來了,她看到站在窗前的未,笑嘻嘻的在他眼前揮了揮手。
未扭頭看她,還是那個髒兮兮的樣子,即使過去一年,她也好像沒有長大一點。
“你為什麼不長?”未第一次問起她的事。
蔓菁背着手,臉上有不符合她年紀的老成,她幽幽的說:“我寧願自己不要長得那麼快,最好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
“為什麼?”未難得有了些好奇。
蔓菁輕輕哼了一聲,眼神里露出點兇狠:“因為等到我十四歲的時候,我就會被人殺死了。”
未下意識就皺起了眉,再次問道:“為什麼?”
蔓菁就很理所當然的看向他,回答:“因為他們覺得我是害人的妖怪,所以要殺了我啊,我第一次見到你不就說了嘛。”
未的眉心已經緊緊擰了起來,他的表情冷凝,語氣也顯得十分可怕,“荒唐,你根本不是妖怪。”他說。
蔓菁多看了他兩眼,很奇怪的問:“你那麼生氣做什麼?要是我被殺了,就不能再來打擾你了,你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
未回過神,啞口無言。
蔓菁一攤手,“哦,你是捨不得我了吧,我就知道,你其實也很想讓我陪着的。”
未:“……”還是不要管她的死活了。
說是如此說了,可自從聽蔓菁說了那番話之後,未就忍不住時時想着這事,想一遍就更生氣一些。
許久未曾聯繫的友人送來帖子,邀他一敘,未便御風前去與友人見面。
他那位友人是夢澤內四十九河川之主,名為和,剛從蛻殼期的沉睡中醒來。未帶上禮物前去相見,與他談起這事。
結果和詫異望他一眼,道:“你什麼時候會在意這種事了,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外面的世界這種事數不勝數,往常比這更殘酷之事,也不見你皺一皺眉,如今怎麼如此憤怒?更何況不過一個凡人魂魄,你若真的惱了,還會沒辦法治理?便是直接讓她魂飛魄散也是很輕易的一件事,何必如此苦惱。”
未自己也察覺了,他揉揉額頭,臉上露出些無奈神色,還是將卿說過的話跟他講了。
誰想和聽了,忽然拍桌大笑起來,“我道好友你為何如此左右為難,原是紅鸞星動。既然是卿說的,那便出不了錯,如此,我這便先恭喜你了。”
笑罷,見未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他道:“怎麼,你可是有什麼顧慮?”
未沉默片刻才道:“她只是一介凡人,如此年幼怎會懂得人心情愛……”
和搖搖頭,慢條斯理的動了動自己的蛟尾,“我還道你顧慮什麼,原來是這事。花那廝前些時候不是帶了個凡人回了夢澤,還去了紅主那處共命,如今也不知到了何處逍遙快活了。怎麼,你還比不過花那廝嗎?”
“不過總歸是自己的事,你便自行決定吧。今日友人相聚,我們只喝酒。”
未大醉一場回去,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榻上,旁邊蹲着個笑嘻嘻的小猴子。
“未,你喝醉了啊?”
“你剛才一直在說喜歡我,還說想我一直陪着你呢。”
未冷着臉,“……不可能,醉酒之時發生了何事我都記得。”
蔓菁:“切,騙不到你。”
兩人就這麼別彆扭扭的相處了近兩年,蔓菁十二歲時,突兀的,她就不再出現了。
未開始還沒有察覺不對勁,畢竟有時候她確實會隔幾日不出現,可這次,過了十幾日她還不見蹤跡,未就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莫非,她那邊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