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Chapter02
米薇再次見到宋修然是因為一對明成化鬥彩葡萄紋杯。
宋宅在什剎海邊上,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進四合院。正門前左右各有兩頭石獅,地上還有石鼓門枕,兩扇朱漆的大門厚重、雍容。整座宅子在兩棵高大銀杏樹的掩映下顯得寂靜而肅穆。
昨晚掛了師兄的電話后米薇特意上網查了宋翰的資料,對這位中紅集團的掌舵人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不過能在這樣的地段有這麼一棟老宅子,顯然不是光有錢那麼簡單。
繞過一道影壁,穿過抄手游廊,米薇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夥子到了內院。院子十分寬敞,正房、東西廂房和南房都是老料,年頭雖久,保養的卻很是完整,那些精美異常的彩繪、雕花歷經百年依然清晰可見。
院子正中是一棵丹桂飄香的桂花樹,樹下擺着兩口蓄滿水的大缸。餘光一掃,大缸造型古樸典雅,雲龍紋樣剛勁威武,釉面溫潤如玉,裏面還有幾尾錦鯉游來游去。
用元青花的龍紋大缸來養魚……這位中紅集團的大老闆果然是財大氣粗。
不等米薇仔細觀察那個掛在樹下的似是清中期的精緻鳥籠,就被引着進到了客廳里。到了這裏米薇才算對宋翰痴迷古董文玩的傳言有了一些直觀的了解。
充滿古意的屋內,長桌一張,桌上古硯一方,舊銅水注一隻,哥窯筆格一架,湘竹筆筒一個,舊窯筆洗一個,糊斗一個,水中丞一個,鎮紙一條皆是老物件。
牆上懸挂的是古意悠然的山水畫,米薇對字畫並沒有研究,但看上去也不是凡品。
東面靠牆的博古架上擺放着很多精緻的擺件,哥窯的定瓶、小巧的宣德爐、如玉般的靈璧石。特別是那架精緻的玉石插屏,以米薇的眼力看來那絕對是一件清宮造辦處的精品。甚至就連她坐的楠木雕龍鳳圈椅目測都是清中期的。
滿屋的老物件就算是她經常和文物古董打交道也被震驚了,感覺自己像是到了一個小型的博物館裏。要知道現在很多博物館裏擺放的可都是仿製品,而自己眼前這些以米薇的眼力來看絕對都是大開門的精品。
正當她沉醉其間時門外傳來了窸窣的腳步聲。下一秒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米薇應聲抬頭。進來的是一男一女。
男人四十歲左右,一張國字臉,面相和善。身材雖然略微有些發福,但是整個人卻顯得很精神,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整個人氣度內斂,滴水不漏,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感覺。
米薇知道他就是宋翰。
宋翰後面還跟着一位氣質溫婉的婦人。
略微頓了下,米薇起身與他們寒暄了兩句,三人落座后宋翰才開始細細打量着坐在對面的女孩。
女孩乍一看上去樣貌很是清秀,只是待仔細一看,宋翰就發現這個女孩全身有一種淡淡的違和感。
她有些過分白皙的面龐上眉目疏淡,棕色的瞳仁顏色極淺,穿着一身很具有古風的純黑色長袍,將又瘦又小的身體罩在了略顯寬大的袍子裏。脖領處一排花紋繁複的盤花扣子整整齊齊的扣着,顯得她原本就白皙纖細的脖頸越發的脆弱修長。
除了還算紅潤的嘴唇和手腕處紅色絲線外,周身上下再無一點亮色。白皙的膚色和黑色的袍子,讓她整個人看上去很寡淡,像個體弱的病人。
當然這樣的審美觀也只是對於宋翰這個中老年大叔來說。他不知道的是,這身衣服可是許婉為米薇”精心”準備的。據說這是許婉口中的古意“病嬌”風。
米薇並不懂這是什麼鬼,她對穿衣打扮並不在意,對於許婉的安排一向是照單全收。
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能修好自己的寶貝?宋翰對她的能力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忽略了心底微不可查的不快,他開口道:“這次實在是麻煩米薇小姐了。”
“宋先生客氣了。”
宋翰見她有些拘謹,便和她聊了幾句家常緩和了下她緊張情緒后,才將方几上的楠木盒子輕輕推到了米薇面前。
隨着楠木盒子的移動他目光也落到了米薇的手上。
女孩的手又細又白。外面燦爛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棱灑進屋裏,落在女孩的手上,宋翰甚至看到了那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下隱隱可見的青色脈絡。
米薇的手太過纖細,他甚至擔心她把自己的寶貝給摔了。眉頭不自覺的微微蹙了下。直到見她從包里拿出白色的手套慢條斯理的戴上,然後輕輕打開盒蓋。宋翰原本冷冽的目光才不禁柔和了兩分。
楠木盒子內是一對明成化鬥彩葡萄紋杯。
杯子的造型玲瓏小巧,胎壁薄如蟬翼,優雅秀麗溫潤的瓷質下用清花料勾勒出圖案的輪廓,釉上的色彩隨手畫來,桑葚、葡萄、蔓草、折枝圖案佈局疏密有序,綠葉、葡萄的彩料則溢出輪廓,虛實相托動靜結合的圖案,透露出明代瓷器嚴謹精緻中又不乏質樸的特點。
成化鬥彩瓷器在明代後期就已經是千金難買,有文獻記載“神宗御前有成杯一雙值錢十萬。”在等級制度森嚴的明代只有景德鎮的御窯廠能燒制鬥彩瓷器。老百姓根本無緣見到,就連它的擁有者成化皇帝也將它看做貴重物品仔細把玩欣賞。
古玩行有句老話,明看成化,清看雍正。說明了成化瓷器在中國瓷器歷史上的地位。2014年香港蘇富比春拍上,一對成化鬥彩雞缸杯更是拍出了2.8億的天價,刷新了中國瓷器拍賣的記錄。
米薇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這對杯子她見過,一對在首都博物館,一隻在景德鎮官窯遺址博物館裏。當然景德鎮的那只是由破碎的瓷片拼接修復而成的。
因為官窯燒制的瓷器專供皇室的原因,當時就算是燒制出的殘次品,也必須打碎就地掩埋,以防流入民間。
米薇之所以震驚,不僅是因為它價值連城,還因為其中的一隻杯子是曾經修補過的,而且這種修復的手法她很熟悉。
仔細端詳着手裏的瓷器,那隻被修復過的杯子底部,從“大明成化年制”雙行雙方框楷書六字款中央一直到杯側壁有一條長長的裂紋蔓延,順着這條裂紋,有四枚大小不一的金色梅花釘固定了裂紋的兩側。相對於完好的另一隻,這隻破損的杯子多了一種說不出的韻味。
小心翼翼的觸摸着那些古老斑駁的鋸釘。米薇甚至能聽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
陶瓷修復歷史悠久。可以說自從發明了陶瓷,陶瓷修復就應運而生。手法技藝雖多有改進,卻也可以說得上是一脈相承。
直至今日古陶瓷的修復也多以粘接、填補為主。雖然能最大程度的復原器物的舊貌,但也受材料的限制。無論是任何材料,哪怕是科學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隨着時間的推移,修補的部分也會氧化褪色,在商業修復這方面任何大師都很難做到完全復原。
然而米薇手裏的這隻杯子卻不同。這是一種傳承千年卻又瀕臨失傳的傳統技藝“鋦瓷”。
看着杯側壁明顯新產生的裂紋,米薇才知道為何師父不肯出手,要自己這個徒弟來。
“米薇小姐,不知這杯子可否……”接下來的話宋翰沒有問完。
米薇知道他想問什麼,但此刻她卻更急於知道另一件事。
“宋先生......”米薇略微猶豫了下還是問出了自己心裏的疑問。
“可否告知之前是哪位大師做的修復?”
這對於米薇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傳世的東西不同與出土文物,向來講究傳承和來歷。以宋翰這樣的身份地位,到了他手裏的東西不可能沒有來歷,尤其是曾經破損又被修復這樣的大事件更不可能不作了解。
然而出乎米薇的意料,宋翰並不知道對這隻杯子進行修復的是何人。
“這是內子的一位長輩所贈,至於是哪位大師修復的...那位長輩也未曾言明,只大約得知應該是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事。”
“上世紀二十年代...竟然這麼巧。”說到後半句時米薇的聲音很小,不仔細聽很難聽清她在說什麼。
一旦到了自己的專業領域,米薇整個人的氣質也有了改變。宋翰自然注意到了這點。如果之前米薇還給他的感覺還是一個涉世未深,面對自己時略略帶有局促感的小女孩,那麼現在的米薇全身都散發著一種自信,專業且有些咄咄逼人的氣勢。
“怎麼,是誰修復的很重要嗎?”
宋翰雖然熱衷於收藏,但對於修復他確實了解的不多。
米薇聽到宋翰的問話,不禁抬頭對上了他了目光。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從開始到現在男人的筆挺的坐姿就沒有變過。
她小心翼翼的將杯子放入楠木盒子內,然後很鄭重的對宋翰道:“當然很重要。”說完像是一句廢話都不肯再多說,又低頭將注意力再次放在了那隻破損了的杯子上。
夫婦倆都沒想到米薇的態度如此直接,默默的對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該怎樣接話。一時間屋子裏的氣氛竟顯得有些尷尬起來。
不虞的神色也只是在宋翰的面上稍縱即逝。想到呂博明那句,‘這東西除了我的那個小徒弟,你怕是很難找到人了,這次你可是指望不上我這個老頭子嘍。’這師父古怪,徒弟也不遑多讓啊。
罷了!他宋翰還不至於同一個小姑娘斤斤計較。見米薇看的認真也不願去打擾她。給一旁的喻欣使了個眼色便坐在那邊不再言語了。
米薇認真的看了很久,這是她第一次觸碰這種國寶級的瓷器,透過杯壁她甚至能看見自己的指紋,驚嘆於古代匠人的巧奪天工,她的思緒沉浸於那絢麗精美的花紋上,一時就忘了時間。
直到感覺有人將一杯熱茶放到了自己手邊,茶杯里散發出來的熱氣若有似無的掠過她的手背,一陣讓人心曠神怡的清香竄進她的鼻子,才把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這才驚覺自己似乎老毛病又犯了。
抬頭朝着來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米薇接過熱茶微微的啜了一口。從剛剛的情況看來宋翰對古陶瓷的修復並不了解,米薇覺得自己應該稍微解釋下,便放下茶杯對他說道:“宋先生,您應該知道修復是個精細活兒,任何一個細微的差錯都可能讓您的這件寶貝變的一文不值。”
說到這彷彿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太強硬,米薇略略停了停,緩和了了下語氣才又道:“想必您也是知道‘鋦瓷’的,我是在修復的基礎上再做修復,如果不對它有各方面深入的了解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米薇這麼說並不是託詞。中國有句古話,叫“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說的就是“鋦瓷”。
鋦瓷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在瓷器上鑽孔后鋦釘,然後將碎裂的地方用鋸釘固定起來。而且要做到恰到好處的“一錘定音”鑲嵌到位,避免將瓷器打裂。期間的分寸的掌握之精妙,稍不留神就會讓修復的器物粉身碎骨。
鋦瓷分為粗活和秀活。不同於純為修復生活用品為主的粗活,秀活在對瓷器做修復的同時也考慮到了修復后整體佈局的美感,有些大師傳世的作品甚至讓鋦釘和瓷器完美的結合在一起,渾然一體,賦予了瓷器更高的藝術價值。
很明顯宋翰手上的就是這樣一隻杯子。
鋦瓷傳承千年,在《清明上河圖》裏就有匠人街邊“鋦瓷”的場景。隨着燒造技術的不斷發展傳承,鋦瓷的匠人們也分成了三大派。三大派手法技藝各不相同,如果不弄清楚很難掌握期間的分寸。
師父為什麼要讓她來?大概是看出了這隻鬥彩葡萄紋杯的修復手法很像米家的,米家的鋦瓷手藝傳承百年,然而米家如今會這門技藝的大概也只剩下她一人了。
觀察了很久后米薇心裏大概有七八分的把握,但她不敢去賭,不管是因為這件東西本身亦或是......宋翰的身份地位。
輕輕合上楠木盒子后,米薇吐了口氣,全身氣勢收斂,又變成了一開始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
“既然如此,宋某會儘力而為,只希望到時候米小姐不要再推辭。”
“那是自然。”
宋翰看着女孩子如山泉般清冷澄澈的目光,不自覺地彎了下嘴角,“米薇小姐是呂老的徒弟,名師出高徒,手藝自然是信得過的,這份情我宋某人記下了。”言語雖然客氣,卻難掩那一絲的自傲。
宋翰這麼說並不是狂傲,他有這樣自傲的資本。作為中紅集團的老闆,有多少人想巴結上他而不得其門,更何況是......他的一個人情。
“宋先生不必客氣,我也是按照師父的吩咐辦的,如果宋先生有了眉目還請儘快通知我。”
如果不涉及自己的專業,米薇其實是一個很靦腆很內向的姑娘。她沒有面對上位者的經驗,宋翰的氣勢又太足。這讓思緒被抽回的米薇在面對他時很不適應。
宋翰也不願意為難這個小姑娘,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也不欲多說什麼,便點了點頭。朝着一旁看上去三十齣頭的婦人道:“替我送送米小姐。”
不等那婦人答話,米薇就站了起來,“不用勞煩宋夫人了。”
“哪裏,呂老德高望重,這次小薇又幫了我們家老宋這麼大的忙,以後咱們可要多往來才是。”女人的嗓音很溫柔,帶着迥異於這個北方城市的溫軟綿糯口音。
米薇覺得很熟悉,很像.......多年前,大概是米薇上初中時台灣偶像劇里女主角,那又軟又嬌,還有些在她聽來吐字不清楚的口音。
宋翰的太太是台灣人?
當然這個疑問只是在米薇的腦海里一晃而過。
她朝着喻欣靦腆的笑了笑。白皙的面龐上一雙晶亮的眸子微微的彎起,卻並不接話。喻欣只當她是害羞,也朝着她笑了笑便引着她出了門。
兩人穿過抄手游廊,繞過影壁,到門口時剛好遇到了正好進門的宋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