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花

48.□□花

那隻手慢吞吞地抽了出來,在半空中停頓片刻,再從包里拿出手帕,手帕交到他手裏,手帕之後是包在塑料紙里的牛角麵包。

雖然,他很想馬上吃掉麵包,可塔婭姐姐怎麼想都比麵包重要,昂着頭:“小鱈姐姐……”

“你也許可以試試再去找溫禮安。”她和他說。

想起掉在腳邊的老鼠屍體,打了一個冷顫,即使他能克服對老鼠的恐懼,可禮安哥哥也不會聽他的話,禮安哥哥不是好說話的人,這是媽媽說的。

“小鱈姐姐,求你了。”眼巴巴看着她。

她沒看他眼睛,低聲說著:“我不認為我能幫到你,你看我連他們把塔婭帶到哪裏都不知道。”

“他們把塔婭姐姐帶到克拉克度假村了。”急急忙忙說出,他有偷偷看過牛皮信封的信,信里指明的地點就在克拉克度假村的拳擊館裏。

“達也……”

“小鱈姐姐,我求求你了,幫幫我。”他再次去拉她的手。

片刻,她再次抽出手,看了一眼日頭:“達也,對不起,小鱈姐姐還有別的事情。”

目送她轉身,目送着她往着小巷深處走去,眼看着,那身影即將消失在小巷盡頭,牛角麵包狠狠丟在地上,衝著那個背影。

“媽媽和塔婭姐姐說得對,你是可以把良心丟到狗盆子裏的人。”

那個身影絲毫沒受到他話的影響。

再喊:“梁鱈,你已經把妮卡姐姐丟下一次了。”

就一次,妮卡姐姐再也沒回來。距離馬尼拉西北部約五十英里的克拉克機場因二戰末、越戰期間成為美軍軍用機場而聲名大噪,和克拉克機場一路相隔的是曾經作為東南亞最具代表性的紅燈區。

這片紅燈區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天使城。

在克拉克機場成為美軍徵用機場的1903年至1991年間,位於機場附近的零散村落迅速成為美國大兵們找樂子的場所,隨着更多女人的湧入逐漸形成規模,在東南亞紅極一時。

菲律賓人信奉天主教,反對墮胎,在加上避孕措施落後,因此,美國大兵們和菲律賓女人們的露水姻緣給這片紅燈區留下了一個個大眼睛、金色捲髮的混血寶寶,他們遍佈街頭巷尾,天使城故而得名。

1991年,美國政府把克拉克機場使用權交還給菲律賓政府,次年,美軍大面積從蘇比克灣撤離。

隨着美國人的離開天使城逐漸沒落,可天使城的女人們、以及它昔日的輝煌還是每年能吸引到一定數量的遊客來到這裏,來到天使城百分之八十五為男人:澳大利亞男人、美國男人、韓國男人、日本男人……

夜幕降臨,天使城的女人們打着哈欠來到街頭,霓虹燈光很好地掩蓋住她們臉上厚厚胭粉以及疲憊眼神。

女人們毫不避諱,當街和懷有目的而來的男人們討價還價,紅紅的唇印印在男人頭髮早已經掉光的肥腦袋上,挽着剛認識的男人推開自家出租屋房門。

房子極其簡陋,破舊的沙發塵灰密佈,嚴重脫漆的茶几堆滿沒洗的碗碟,綠頭蒼蠅在碗碟上不亦樂乎。

唯一的房間甚至連門也沒有,取而代之地是質地粗糙的花布,塗著廉價指甲油的手撩開色彩鮮艷的布簾。

從布簾里走出藍眼睛的小姑娘,小姑娘身後是金色捲髮的小男孩,他們和相擁的男女擦肩而過,一方走進門帘里,一方出了門帘。

布簾另外一頭很快就傳來男人和女人的調笑聲。

短暫的眼神交流后小女孩和小男孩往着門口走去,一出家門口他們就看到另外幾名在街上溜達的孩子。

隨着夜色逐漸深沉,霓虹街道上的孩子越來越多。

孩子們聚集在一起商量到哪裏去玩,夜還很長,他們家的布簾會有第二、第三、第四個男人捲起。

問孩子們的爸爸都到哪裏去了?他們也不知道。

這裏大多數孩子從一出生就沒見到自己爸爸,但這不是他們目前所要憂心的事情,他們更擔心下個月媽媽是不是有足夠的錢繳納房租,一旦交不起房租他們就得住到哈德良擴展區去,那是半公益性質的落腳點,每個月只需要交少量管理費就可以住進去。

哈德良擴展區距離城中心並不遠,但沒人清理小山般的垃圾、散發著惡臭味的下水道、糟糕的治安、渾濁的飲用水使得人們對它望而卻步,而哈德良擴展區的豆腐塊空間、鐵皮屋頂住房也被很多人戲稱為“挑戰人類極限”的居住環境。

六月末,哈德良區,正午,烈日如焚,赤着腳的小男孩飛快穿過一道道窄小的巷,氣喘吁吁停在小巷盡頭有着綠色屋頂的房子前。

綠色屋頂的房子讓它在一排排銹跡斑斑的鐵皮屋中脫穎而出,乍看像大片枯藤中串出的一縷新綠。

豆大的汗水佈滿小男孩額頭,拭去額頭上的汗水,沿着房子饒了一圈,房門窗戶緊閉。

小男孩停在窗戶前,踮起腳尖,手掌一下下拍打窗戶門,聲線帶着濃濃哭腔:“禮安哥哥,他們把塔婭姐姐抓走了,禮安哥哥,你快去把她救回來。”

小男孩一遍遍重複着之前的話,拍打窗戶的手力道越來越小。

窗戶依然緊閉,倒是和綠色屋頂一巷之隔的另外一扇窗戶打開了,從窗戶里飛出一團黑乎乎的物體,那是抹布,抹布掉落在小男孩腳邊,攤開,裏面包著老鼠屍體。

那是給小男孩的警告:滾遠點,不要打擾我的午休時間。

小男孩手從窗戶無力滑落,抓起身上長度都到膝蓋的T恤衫衣擺,沒頭沒腦在臉上亂擦一通。

擦乾臉上汗水淚水,從T恤上衣口袋掉落下來一件牛皮紙信封,此時,小男孩才想起他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一個多小時前,他和塔婭姐姐去公共區打水,忽然間冒出幾個陌生男人,那幾個陌生男人抓走了塔婭姐姐,並且交給他一個牛皮信封,要他把牛皮信封交給溫禮安。

溫禮安他認識,他和這裏的孩子一樣一見到溫禮安都會規規矩矩叫一聲“禮安哥哥”。

可也有他假裝沒看到禮安哥哥的時候,比如在他廢品站撿可回收品時,他的手和臉髒兮兮的,怕着把髒兮兮的東西帶給禮安哥哥所以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即使禮安哥哥和這裏的男孩們一樣穿着褪色的T恤、帶有洗不掉機油漬印的牛仔褲。

禮安哥哥是天使城最漂亮的男孩,那些藍眼睛金頭髮的男孩已經夠漂亮了,可他們就是沒有黑頭髮黑眼睛的禮安哥哥漂亮。

天使城的女人們都說溫禮安的存在是上帝特派向她們傳達美好的安吉拉。

但孩子們的“禮安哥哥”、哈德良區女人們的“安吉拉”好像都是一廂情願的行為,塔婭姐姐不僅一次衝著禮安哥哥的背影大喊“自私鬼。”

想想還真是,禮安哥哥從不搭理孩子們,面對女人們的示好,從十幾歲到幾十歲一律置若罔聞。

雖然塔婭姐姐不僅一次罵禮安哥哥是自私鬼,可塔婭姐姐喜歡禮安哥哥這是不爭的事實,天使城的女孩們很早熟,塔婭姐姐從十一歲到十七歲只干一件事情:對禮安哥哥死纏爛打。

終於,上個月,塔婭姐姐偷偷告訴他她和禮安哥哥取得一點進展,她要他幫她保密,因為在事情還沒明朗之前她不想成為天使城的公敵。

小男孩不敢確定那交到他手上的牛皮紙信封是不是和天使城的女人們有關,天使城的女人們都很窮,她們能湊到的錢也只能僱到這裏的混混。

而帶走塔婭姐姐的那幾個男人是陌生面孔,他們穿的皮鞋一看就不便宜。

把牛皮信封塞進窗戶縫隙里,小男孩再踮起腳尖,貼着窗戶木板:“禮安哥哥,他們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窗戶門依然緊緊關閉着,使得人忍不住懷疑房子主人到底在不在。

“禮安哥哥,我知道你在。”眼睛盯着窗戶,小男孩低聲說著,之前,他通過門縫看到那雙放在木梯下的鞋。

哈德良區的房子空間太小了,沒條件的住戶把地板當成床,睡覺時一家人擠在一張涼席上,有條件的住戶會讓木工在牆上四分之三處搭出一個半截樓,這個半截樓可以用來當床,這樣不僅可以騰出更多空間還衛生。

半截樓和地板用簡單的木梯連接着,放在木梯下的鞋代表着主人現在正在午休。

他認得禮安哥哥的鞋,耐克鞋,那是去年禮安哥哥代表他們學校在蘇比克灣籃球賽打進八強的獎品,哈德良區的孩子們深信那句“它可以讓我跳得更高”的廣告語,耐克鞋是孩子們的夢,所以他不可能存在認錯。

小男孩垂頭喪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不確定禮安哥哥會不會按照信里說的那樣做,現在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媽媽到城裏採購去了。

轉了一個彎,迎面走來一位年輕女孩,淺色短袖襯衫配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這樣的打扮看在哈德良區女人眼裏是一種比較礙眼的存在。

哈德良區的女人們更喜歡色彩鮮艷的布料,哈德良區的女人習慣了那些塗得紅艷艷的嘴唇。

天然的唇色、乾淨的舊襯衫、不染不燙綢緞般的黑色直長發、看在哈德良區的女人眼裏是“你要當修女嗎?”“你這樣的打扮是不是想證明你不會走你媽媽老路。”“還是?你覺得這樣可以吸引到所謂來這裏找尋心靈伴侶的男人,然後把你從這裏帶走。”“別做夢了,幸運女神送給天使城女人們最大的那記棒槌就是你孩子的爸爸是一個有良心的男人,他們表達良心的方式就是給你和你孩子每個月寄點贍養費。”哈德良區的女人們從來不掩飾她們類似這樣的言論。

迎面而來的年輕女孩是哈德良區乃至天使城為數不多的黑頭髮黑眼睛,他認識她,他五歲時和她很熟悉,那時他很喜歡她的黑色頭髮,聞起來香極了。

但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媽媽和塔婭姐姐說她是“害人精”,還不止一次叮囑他說遇見時能躲就躲。

可眼前,沒別的路,低着頭,迎着穿短袖襯衫的年輕女孩。

正午的日頭把年輕女孩苗條的身材縮得又短又肥,影子逐漸朝着他靠近,下一個眨眼間,他看到從淡色涼鞋處露出的腳趾頭,腳趾頭和她皮膚一樣白皙。

目光從她腳趾頭離開,緊盯着泥土路面,擦肩。

滾燙的路面快要把他腳底板燙熟了,那一片片鐵皮屋在烈日下變成一塊塊高壓板,腳步發虛,讓他忍不住懷疑下次抬腳時也許就趴倒在地上。

背後傳來略帶遲疑的“達也”,不要理她!媽媽和塔婭姐姐說她是“害人精。”

“達也,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背後的女聲還在繼續着,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害人精的聲音,柔柔軟軟。

此時,哈德良區女人們口中“蓄謀已久、以後將會用來勾引有錢男人”的聲音聽在現在肚子餓極了的他耳朵里簡直是可口的棉花糖。

貓哭耗子,貓哭耗子!心裏拚命念着他為數不多學到的中國俗語,催促自己腳步往前,可腳遲遲不動。

當那隻手落在他肩膀時,轉過身,把臉埋在那隻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掌里,他太餓了。

“小鱈姐姐,那些人把塔婭姐姐抓走了。”臉埋在她手掌上,一邊哭泣一邊述說原由。

在他心裏,眼前這位媽媽和塔婭姐姐口中的“害人精”、哈德良區女人們眼裏“很會裝清高的莉莉絲”的女孩卻是妮卡姐姐的“小鱈”、是他心目中聰明的“小鱈姐姐”。

小鱈姐姐是天使城目前僅有的三位大學生之一,不僅這樣她還是整座大學成績最好的,雖然,那所大學才只有五十名學生,可那又怎麼樣,你能說她不聰明嗎?

也許小鱈姐姐能在這個時候幫助他救出塔婭姐姐,可……

那隻手慢吞吞地抽了出來,在半空中停頓片刻,再從包里拿出手帕,手帕交到他手裏,手帕之後是包在塑料紙里的牛角麵包。

雖然,他很想馬上吃掉麵包,可塔婭姐姐怎麼想都比麵包重要,昂着頭:“小鱈姐姐……”

“你也許可以試試再去找溫禮安。”她和他說。

想起掉在腳邊的老鼠屍體,打了一個冷顫,即使他能克服對老鼠的恐懼,可禮安哥哥也不會聽他的話,禮安哥哥不是好說話的人,這是媽媽說的。

“小鱈姐姐,求你了。”眼巴巴看着她。

她沒看他眼睛,低聲說著:“我不認為我能幫到你,你看我連他們把塔婭帶到哪裏都不知道。”

“他們把塔婭姐姐帶到克拉克度假村了。”急急忙忙說出,他有偷偷看過牛皮信封的信,信里指明的地點就在克拉克度假村的拳擊館裏。

“達也……”

“小鱈姐姐,我求求你了,幫幫我。”他再次去拉她的手。

片刻,她再次抽出手,看了一眼日頭:“達也,對不起,小鱈姐姐還有別的事情。”

目送她轉身,目送着她往着小巷深處走去,眼看着,那身影即將消失在小巷盡頭,牛角麵包狠狠丟在地上,衝著那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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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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