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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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寧止隨着南祁他們離去,謝雲隱與她道別後,又靜靜站在門口許久。

“還是沒忍住?”他身後小廝打扮的人說道。

那人正式昨晚引着宿寧止去見謝雲隱的小廝,一襲灰衫,表情沉靜,普通得儼然與府中的其他下人並無不同。

謝雲隱收回目光,臉上的神情已經不似先前那般溫潤無害:“與你無關。”

那小廝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轉了話題:“見到它了?”

謝雲隱懶散得連抬眼都不願意,他應了一聲,轉身朝着裏面走去。

“封印解除了?”小廝跟在他身後問他。

謝雲隱的神情淺淡,根本看不出什麼來。半晌,他才低聲道:“並無。”

“怎麼會這樣。”小廝也變得嚴肅起來,“當日的情形到底是如何?”

謝雲隱有些嫌他煩。他輕輕蹙了眉,緊抿着唇,不發一言。

小廝知道宿寧止剛走,謝雲隱的心情好不到哪裏去,也便不追問了,只是道:“途中可是見到了故人?”

“嗯。”謝雲隱眯了眯眼睛,“還是那般蠢。”

“除了見到他們之外,沒有其他收穫了嗎?”小廝再次見縫插針。

“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什麼事?”

謝雲隱語調懶洋洋:“太久了,沒必要再提。”

小廝見他不說,心知與宿寧止脫不了干係,也不再多言。

*

回去的路上,南雁時叮囑宿寧止:“以後盡量少與謝家的人來往。”他極少有這樣直說的時候。

宿寧止靜默片刻后問道:“你們還在懷疑謝雲隱是魔界的人嗎?”

南雁時不答。

“那晚我在場,拜古城的異動非他所為。”

南雁時沉默一會兒才回答:“那為何發生事情的時候他偏偏在那裏?”

“可我也在那裏。難道你連我也懷疑?”說完,宿寧止也知道自己的語氣略有些激進了。她略感無力地嘆了口氣,“抱歉,師兄。”

南雁時轉頭看着她,安靜的眼眸中神色難辨。

南祁搖搖頭,不願參合年輕人的事,把空間留給宿寧止與南雁時,自己先一步離去了。

“他不過是你幼時的玩伴。”南雁時說道。

“我只是實事求是。”

南雁時既不否認也不贊同。多年的默契,他看得出宿寧止對謝雲隱並無其他想法,可同樣他也能看得出,謝雲隱在她心底佔據着特殊的一處。

那一處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達到的。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莫名其妙變得尷尬起來。

由於南雁時要處理荒村的事情,宿寧止會天啟山的行程暫時耽擱下來。她住在南祁的臨時府邸,白日裏與南祁下棋,夜裏凝神修行,清修一般的生活,與在天啟山別無二致。南雁時則早出晚歸,宿寧止很少能見到他的面。

不過這樣也好。

晚飯過後,宿寧止回到自己的院子裏打坐修行。一盞茶時后,有人走近她的屋子。宿寧止睜開眼睛:“誰在外面?”

“宿姑娘,南祁上人請你過去一趟。”來者聲音清越,是宅中的侍女。

宿寧止開門看她,門口站着一個大致二八年華的小姑娘,藕荷色的裙子,清新可人。

不得不說南祁的眼光獨到精準,他雖不愛女.色,府中的美人卻比比皆是。

“何事?”

“據說是來了貴客。”

宿寧止打量着那名侍女,見她周身沒有異樣的氣息,舉手投足也很輕鬆自在,暫時打消了疑心。

“我待會兒過去,你先走吧。”

侍女卻道:“上人在聽雅閣見你。”

“聽雅閣?”

“在後山的旁邊。”侍女看她,不卑不亢,“還是讓我帶姑娘過去吧。”

宿寧止又細細打量了她一遍。那小姑娘也不嫌她事多,規規矩矩站在原地任由她探測。

這實在也不能怪宿寧止疑心太重。自從去了拜古城,她的生活就危機四伏,指不定從哪就蹦躂出一個魔修來取她性命。

宿寧止跟着那名侍女走,繞過了後山,眼前洞然打開,是一方靜置的小庭院。

她從未聽南祁提到過這裏。

“上人就在裏面。”侍女停下來,請宿寧止過去。

宿寧止卻也停下腳步,暗地裏提起戒備:“世叔在哪?”

“就在閣樓上。”

宿寧止心裏咯噔一聲,面上卻在試探,“這裏不是現實,應該是你化出的虛境吧?”

侍女笑起來。這時方覺稍稍詭異。

宿寧止反應過來,正待出手,那侍女憑空化為了一團黑霧,魔氣湧來,讓她連絲毫招架之力都沒有。

這感覺那樣熟悉。拜古城中,還有荒村廟裏,都是同一種氣息。

宿寧止的意識陷入混沌狀態,半夢半醒間,她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周圍是一片馥郁的園子,其間種滿了各種花,農家小舍,阡陌交通,陌生卻給她一種很奇異的安心感。

忽的,房子裏傳來一陣笑聲,竟是那般愉悅。有女人打開窗子,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她面容姣好,懷裏幾月的身孕,出了臉頰浮腫外仍是個大美人。

“會冷的。”她身邊的男人說道,聲音低沉,一聽就是極內斂之人,只是那份內斂對着女人竟變得繾綣起來。

女人嬌笑起來,聲音像銀鈴般,一陣陣好聽極了。

那男人來關窗戶,彼時宿寧止終於看清了他的正面,面如冠玉,溫文爾雅。

宿寧止險些失聲叫起來:“阿爹……”

男人卻似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上次見到宿逸行是在三年前,她初入天啟山,曾遠遠觀過一面。那時的宿逸行有着年輕的身軀和一顆早就經不起一絲波瀾的心,冷漠而肅然,看到與他極為相像的宿寧止,也不見半分動容。

那時宿寧止就懂了,他為何不見她。

可是現在不同,現在宿逸行仍是個活人,會笑,很有溫度的那種笑,眼角眉梢全是溫柔和活力。

他尚且年輕。

宿寧止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想靠近,又害怕會打擾他們,打擾到那個她並不熟悉的父親。她想離開,卻又不捨得,這畢竟是她想了多年的親人。

她這是在哪裏,是在幻境裏嗎?那個女人是誰,是她的母親嗎?

她不得而知。

自懂事起她就在幻想着自己的父母,她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病,所以父母不願來見她,不願來愛她。

忽然,這夢境起了變化,安靜悠然的小屋蕩然無存,周邊成了沙漠,沙漠總是與孤寂相連。

沙漠的正中心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宿逸行,另一個背對着她,沒有露出臉來。

宿逸行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周身的靈力破碎,身上也有着諸多傷痕,血跡斑斑。他沒撐住,跌在地上,手邊用一柄劍撐着,吐出一口鮮血。

“可是悟了?”另一人聲音清寂,“你們有緣無分。”

宿逸行不答。

“至少你還有你們的孩子。”那人轉過身來。宿寧止這時候才看清他懷裏抱着一個小嬰兒,裹在襁褓之中,眉目可親,吃着小手睡在夢中。

那是她。

宿寧止幾乎在看到那孩子一瞬間就確定了。

可宿逸行仍是不說話。

“好好待她。”

那人的話一出口,宿逸行終於有了反應。

他扶着劍站起來,看也不看那嬰兒一眼,在上一個場景里尚且溫和的眉目,竟已變得蒼涼凜冽。

“若不是她,成兒不會死。”他的聲音也彷彿沒有什麼溫度。

在距他們似乎又很近又很遠的地方,宿寧止沒忍住,眼眶微微發澀。

她眯起了眼睛,只當風沙太大,吹得她眼睛疼。

那抱着嬰兒的人無奈:“莫在執着,你當知道世事無常,生老病死皆屬命數。”

“她奪了她母親的命,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宿逸行卻恍若未聞。他已心念成魔,拼着最後一口氣提劍祭出法器,竟是朝着那嬰兒襲了過去。

她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孽障——”那人急急躲開,懷中嬰兒才免受一劫,“住手!這可是你的親生骨肉。”

“休要攔我——”

宿寧止再看不下去,她很想過去,去問問那個理應愛她如父的人,為什麼不要她,為什麼要去殺她。

但是所有的委屈憤懣都抵不過一個事實,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親,是她殺死了他心愛的妻子。

她才是原罪。

宿寧止彷彿呼吸不上來,心口一陣一陣地疼起,疼得她彎下了腰。

可是她就是哭不出來,她甚至在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淚。

她慣會隱藏,這麼多年來鮮有情緒爆發的時刻,唯有的兩次皆是因為謝雲隱,也許正是這樣,他對她來說才會那般特殊吧。

“阿寧。”忽然有人在叫她,那聲音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口鐘,聽不清楚。

又或者是她在虛境中已迷失了心智,所以什麼都聽不到了。

“阿寧。”那人又在叫她。

眼前的畫面再次變換,是她幼年,一個人坐在平襄大宅的閣樓上,從上面往下看,附近巷道里的孩子們在玩耍,生機勃勃,面目的歡喜。

“阿素,我何時才能出去啊?”她懇求。

林素笑着摸了摸她的頭:“你身子未愈,再等些時日。”

她應聲。

“阿素,阿爹什麼時候來看我啊?”她又問。

前不久她在閣樓上曾看到那個叫做小虎的孩子,被他的父親放在肩頭,一手一根糖葫蘆。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正正好看到她,他朝着她揮了揮手裏的糖葫蘆,像是在邀請她一起來玩。

她卻避開了他的眼睛。

她只想要阿爹阿娘陪着她。

“快了,快了。”林素說道,“等過些時候,你長大了,你阿爹就會來看你。”

看到這裏,宿寧止已經忍不下去了。

她扶着手裏的劍直起身子,渾然不顧虛境的危險,將自己的法器祭了出去。

她是知道的。魔界的虛境要吞噬一個人,從來都不是外界給予的力量,而是被困得那個人自己難逃心魔。在虛境之中,越是攻擊,越是反噬。

但宿寧止已經渾然不顧。

她每次出招想要擊破這個不斷倒映過往的牢籠,那力量就千倍百倍地回擊給她,她傷痕纍纍,卻感不到絲毫疼痛。

“阿寧。”還有人在喊她。只是那聲音比方才近了些。

宿寧止忘卻生死。或者說一心求死。

“阿寧,住手。”有人衝破了禁制,化解一切阻礙,隻身來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又將她緊緊抱在懷裏,阻止她自.虐式的行為。

宿寧止掙扎,卻無濟於事。

“你可看清,這是在什麼地方。”那人的聲音嚴肅,卻又出奇溫柔。

可是她看不清。

——她已迷了心智,全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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