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2 番外
番外
元煦三年的夏末,陳太初在伏羲卦台的龍馬洞中入定了七天,漫步而出,正是夕照渭河的十分,他立於高岩上俯瞰三陽川,.
渭河緩緩而流,夕陽將河水鍍了金。灘中那近兩丈高的大石在夕照下五彩繽紛,傍實中虛,非圓非方,似柱似筍,宛如龍馬真圖,又如太極本圖,正是伏羲卦台最有名的分心石奇觀。
昔日河水翻騰,龍馬負圖而出。伏羲畫八卦,解太極陰陽。一幕幕,恍如親見。此時此刻此地此景,在陳太初眼裏,歲月流逝,空間轉換,千年萬年,不過一瞬。領略到這無窮奧義,卻對世間花草樹木凡人俗事多了慈悲之心。一花開,一葉落,皆有“道”。
陳太初靜靜凝視那分心石,想起過往,自己的待人處事,來自於父母的言傳身教、四書五經的經義熏陶,還有軍營中被磨礪出的本能,但一言一行,不免存了塑造之心。“陳太初”這三個字,令他不容有失。任性和恣意,從來都被他約束得極好,他亦從未讓人失望過。
只有母親曾經感嘆過,太初若能更像個孩子就好了。
入道以後,才明白母親話中的意思,不只是憐惜他少年老成,嚴於律己,更是可惜他抑制了那一分本心真我。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1
想起遠在汴京的母親,陳太初神色溫柔,唇角輕揚。母親的道心,是入世。她不喜應酬,便不應酬;她不喜往來權貴,便不要誥命。她對她自己,從來都是順應本心。而她對父親對他們幾兄弟,並非僅僅因身為“母親”一職而不得不付出,更是因為她願意。無論在秦州還是在汴京,無論父親是一介禁軍還是殿帥太尉,她一如既往甘之如飴。
若是自己離開了,母親定然會傷心不少日子了。心隨意動,一縷神識,疾如閃電地抵達千里之外的京師。
汴京西城太尉府的后宅正院的羅漢榻上,魏氏正對着一旁還未滿三周歲的陳長安小娘子苦口婆心:“是四姐姐,不是四哥哥。”
陳長安剛沐浴過,軟軟的頭髮還有些微濕,乖順地垂在肩頭,宛如一朵芬芳的小茉莉,她正埋頭和手中的九連環廝殺,聽到母親的話,抬起頭看着母親的眼睛,認真地點了點頭:“嗯,姐姐。”
坐在她身邊小小少年郎,伸手將剝好的葡萄用銀簽子插了,湊到小人兒嘴邊,笑眯眯地道:“不要緊,姐姐哥哥都一樣。小五乖,來吃葡萄,記得吐葡萄籽兒。”.
哈哈,氣死四姐才好,明日還得一早來接小五入宮去玩,下了學就能看見四姐那張又酸又苦的臉,解氣。
陳小五眨眨眼,將葡萄吞了,才努了兩下,豁啦一聲,九連環最後一個被她解了開來。小人兒高興得不行,眼睛晶晶亮:“開了——開——”
葡萄籽兒骨碌滾下去,嗆得她直咳嗽。
魏氏和趙梣嚇了一跳,趕緊順她的背。
小五卻嗆得眼淚直流,小臉通紅,手中九連環啪塔掉在榻上,小手抓着魏氏的袖子。
趙梣急得一頭汗,面紅耳赤,他曾經中過毒,對咽喉難受有着切膚之痛,又是自己給她吃的葡萄,立刻掰開小五的小嘴,伸了手指進去摳。
小五乾嘔了兩聲,直搖頭。魏氏心急如焚,汗毛直豎,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抱住小五的雙腿,將她頭朝下抱了:“十五郎,快拍她的背。”
趙梣咬着牙邊拍邊喊:“快吐出來。”
一旁的女使和侍女們都嚇得不行,倒水的,取飯的,拿銀匙的,卻沒一個能幫上忙。
魏氏眼看着小五的小手垂在榻上沒了動靜,手背上一個個小渦渦早間還被她一個個親過去,她眼裏水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嘶聲喊着:“快拍!快拍。”
“出來了!”趙梣大叫了一聲:“吐出來了。”
驚魂初定的魏氏將小五平放到榻上。小五眨了眨眼,咳了兩聲,小手摸上娘親的臉:“娘——不哭。”
趙梣撿起那顆害人的葡萄籽,恨不得捏成齏粉,捏得手掌都疼了,那葡萄籽依然堅硬無比,他恨恨地將它丟在一旁的盤中,這時才覺得臉上一片沁濕,眼淚滾滾而下。趙梣胡亂拭了幾下,轉過頭望向榻上在魏氏懷裏的小小一團。
小五眼睛鼻頭通紅,從魏氏懷裏鑽出個頭來:“梣哥哥,你也不哭。”
女使趕緊遞上兩杯溫水:“小娘子快喝口水。娘子也莫急,已經拿了郎君的名刺去宮裏請方醫官了。”
魏氏拭了淚,喂小五喝了兩口水:“喉嚨疼不疼?還有哪裏不舒服?晚些和你方哥哥說。”
小五搖搖頭,左右看看,忽地喊起來:“二哥——二哥?”
魏氏和趙梣都一怔。35xs
小五看向魏氏:“娘,二哥回來了。”她一雙大眼,還帶着水光,靈動如常,小臉十分認真的模樣。
“二哥——二哥!”小五有些委屈,屋中十多個人,沒一個是她的二哥。
魏氏看着女兒,想着是不是嚇壞了,要不要去大相國寺請大師來念念經。趙梣也臉色發白,握緊了拳頭,想着都是自己的錯,無論小五怎麼了,他都會擔起責任的。
兩人卻看見小五忽地笑了起來,小臉似乎在一隻看不見的手掌上蹭了蹭。小五散亂的髮絲也變得順滑齊整起來。
屋裏的侍女有人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腿軟欲跪。趙梣眼睛掃了一圈:“全部退下。”
他雖只有十歲,卻是大趙最為尊貴的親王,自帶一股貴胄威嚴之勢。眾女使侍女看了看魏氏。魏氏點點頭揮了揮手,她們才福了福,魚貫退了出去。
魏氏伸出手把小五抱了起來,順着她目光看向一旁,心頭別別亂跳,傳言說嬰童三歲以內天眼尚在,能見鬼神。太初修道,她是知道的,自從穆辛夷出現后,古怪的事不斷,她也都聽太初一一說起過,春日裏那孩子走了,太初還是常去穆家,她也給太初寫了好幾封家書,卻從沒有勸他回來。她明白,太初不需要人勸,他要走得路,他一定會走下去。
只是,他是兵解了還是坐化了,才救了小五這一回?
“太初?”魏氏心痛難忍,含淚低呼道:“你這是成了神仙還是鬼怪,為何不讓娘知道?讓娘也見一見你啊,爹和娘都很挂念你——”
一陣微風拂過,似有千言萬語。
“二哥給娘請安了。”懷裏的小五伸出小手給母親擦淚:“娘,不哭。二哥好。”
魏氏緊緊摟住小人兒:“你二哥他自然最好——”
一雙無形手臂將她和小五輕輕摟住,似安慰,似依戀。魏氏哭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她要帶着小五去秦州。明日就去。那是她的太初,她的兒子。她要去看一看。
小五依依不捨道別:“二哥萬安。小五最乖了。”
趙梣倒沒被嚇到,他看着小几上那放葡萄籽的瓷盤,面色古怪。裏頭十多個葡萄籽,俱已碎成了齏粉。
夕陽慢慢沉入渭河之中。
陳太初負手望向不遠處一片粉紅的天空,微微笑了起來。
這七日裏,他見了太多世界,白駒過隙,有的世界有他陳太初,有的卻沒有他陳太初,在有他的世界裏,卻也可能沒有阿妧,或是沒有小五。即便是有他也有阿妧,那阿妧又似乎不是他認識的阿妧。時間交錯,朝代也似乎各有不同,甚至有些世界,人得以藉助器具,在空中飛,在海底行,也有人往那無邊星際探索。更有各種神識,往返於不同時間空間之中,與他錯肩的剎那,各自心領神會。這許多個不同世界,看似相互關聯,實則毫不相干,卻並存於浩瀚宇宙之中。
曾以為,了卻阿昕之逝和辛夷之憾后,道心終能圓滿,但卻離真正的圓滿還有一絲之差。
他還是心懷憾意的,而這點遺憾,還藏着一絲貪念。因此他一直並未順從本意去圓。
何不試試?
天色漸暗,粉紅的雲霞漸漸轉為深藍,沒入山的那邊。
高岩上的身影卻巍然不動。
***
陳太初看着那小腦袋幾乎埋在餛飩碗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包包頭。身旁的趙栩正盯着手裏斷箸強壓着怒火。
觀音院門口人聲嘈雜,各色攤販正賣力地招徠生意。凌娘子手中的竹籬上下抖動甩了幾下,將餛飩倒入白瓷青邊大碗中。
孟妧推開大碗抬起頭,心滿意足,笑眯眯地看向趙栩,小短腿一伸下了地,不懷好意地道:“我吃好了。”
阿妧,許久不見。你才七歲呢,不過看起來還是只有四五歲的模樣。
陳太初站了起來,彎下腰,一伸手便將她抱了起來:“走,我送你回家。”
懷中的軟糯糯小人兒僵住了,死命往地下掙:“表——表哥,我有腿——”
陳太初微微笑。這個阿妧,還是那個阿妧。
趙栩冷笑着將斷箸擱下:“讓她跟着跑才好。”
陳太初將孟妧往上託了托,把她的小手擱到自己的肩膀上,看着她柔聲道:“你吃得太多了,跟着我們走不了幾步就容易肚子疼。而且你娘一定急壞了。”
孟妧的小身子軟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下巴靠在了他肩窩中,朝趙栩皺了皺鼻子:“我不跑。太初表哥真好。”
“哼。”趙栩冷哼一聲。
木樨院還是那個木樨院,陳太初和趙栩道別後,抱着孟妧匆匆走向翠微堂,對着木樨院的觀魚池邊,他留意到那個正在餵魚的一個女子,慢慢停了下來。
青玉堂的阮氏,後來在阮玉郎事敗當日,觸柱身亡。此時的她,還被軟禁於青玉堂中,最遠只能止步於這個小池塘。
那人似乎也發現了陳太初正在看她,起身慢慢迴轉,消失在門口。
“太初表哥,我怕婆婆罰我再去跪家廟,你能幫我一個小小的忙嗎?家廟夜裏黑乎乎的,很嚇人。”
陳太初垂眸,看到孟妧濃密的羽睫在昏暗燈光下眨了幾眨,不由得又笑了起來:“好。”
孟妧眼睛一亮:“表哥,你能說是在觀音院撿到我的嗎?你那碗餛飩我請,下次我給你十文錢。”她低頭捏了捏自己腰間的小荷包,紅了臉:“下次給你,現在我只有八文錢。”
陳太初的心又軟又酸,聲音更溫和:“要不,你有什麼好吃的,能抵那兩文錢?”
孟妧轉了轉眼睛:“我有糖,西川乳糖呢,能抵兩文錢嗎?”
“拿來我嘗嘗,好吃便抵了。”陳太初莞爾。
湊近鼻子的帕子帶着濃郁的奶香氣,一共才兩顆糖。孟妧興緻勃勃地介紹着乳糖會黏牙。
他知道,他不愛吃糖,西川乳糖會黏在他牙上,後來他其實常去買一包西川乳糖,偶爾含上一顆,很甜,又很苦。
陳太初看着孟妧拈起一顆糖,卻直接放入了她自己口中,小臉瞬間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神情,訕訕地拈起了另一顆送過來。
陳太初忍着笑含了糖,抿了抿。他早已不會再被乳糖黏住牙了,卻忍不住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
孟妧哈哈地笑:“黏住了吧?別擔心,用舌頭頂幾下就好了。”她右臉頰被糖撐得鼓了一塊出來。
陳太初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那一塊:“我收你八文錢,吃了一顆糖,還有一文在這裏,九娘你還欠我一文錢。記住了。”
孟妧眨眨眼,似乎後悔莫及。
陳太初大笑起來,帶着說不出的暢快大步往翠微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