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他臉上極為乾淨,但當他越走越近,程紫荊便發現他高挺筆直的鼻樑上,就在兩眼之間,有一道淺淺的、橫向的疤,那道疤的深度倒還不足以讓他破相,當初的傷口顯然沒有傷及鼻樑骨,下巴偏左同樣也有一道傾斜的,較深色的刀疤。

他陽剛的五官英姿勃發且充滿男子氣慨,因此那些疤在他臉上,並沒有讓他顯得猙獰,恐怕只會讓女人好奇地多看幾眼。

但接着,程紫荊該死地發現……

這板凳他娘的不夠高!她還是得微微仰起頭看他!

她八歲開始跟着父親走跳江湖,交手過最心狠手辣的梟雄,最狡詐陰險的老狐狸,最橫行霸道的皇親國戚——嗯,「前朝的」皇親國戚,但這男人的從容沉斂,卻也是她遇過數一數二的。

男人在她踩上板凳時,嘴角幾不可察地一揚。本來他並不想仗着身高欺負人,可是這下子他卻忍不住走到她眼前站定,然後似笑非笑地往下瞥了她一眼。

「……」她是不是被嘲笑了?

男人看了一眼被打手架住,鼻青臉腫一臉血的老頭,擰緊了眉,才道:「這位老伯欠你多少錢?」

程紫荊挑起一邊的眉峰,「問這做什麼?你要替他還嗎?」

「對。」他簡短地道,完全不像開玩笑。

程紫荊那張始終刻意笑得甜如蜜的俏臉竟然有一絲扭曲,好像忍着不想笑得太嘲諷一般,「他是你什麼人?」

「陌生人。」

程紫荊的譏諷快憋不住了,「所以你是散財童子來着?」

「不是。他究竟欠了多少?」男子廢話極少。

程紫荊當然不會跟錢過不去,而且反正也教訓過這臭老頭了,她拿出她的黑檀木翡翠珠算盤,塗著紅蔻丹的手指俐落地撥了兩下,翡翠珠子的聲音清脆悅耳,她撥動算珠的手更是賞心悅目。

真可惜了這副風景。

「五百兩,算利息是五百五十兩,咱童叟無欺,不二價。」她一副等着瞧他從哪裏拿出錢來的看好戲模樣。

男人只是給了右手邊的侍從一個眼神,那侍從取出了一袋沉甸甸的小布袋,程紫荊將信將疑地接過,打開來一看,美麗的大眼瞠得圓滾滾的。

「這些應該夠了,我想甚至連接下來幾個交不出貨款的可憐人,都順便償了也綽綽有餘吧?」

「你是傻子啊?」她忍不住伸手貼住他額頭,彷彿大夫把脈那般,撇過頭,細細沉吟起來。

男人沒躲開,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總算自覺尷尬地收回手,故作無事地數着袋子裏的金元寶。

「你是程紫荊?」他卻問道。

程紫荊警戒地從那一袋金元寶中抬起頭,然後先將金元寶交給手下保管,接着雙手抱胸地回視這名傻子。

難不成是她的仇家?話說回來,她的仇家滿坑滿谷,路上隨便抓都一大把,閉着眼都會撞上一個,至於她的身分、她的模樣,在京城也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說謊並沒有意義。

「是。但是如果你要尋仇,那你得先領號碼牌,到我家門口去排隊。」她幾乎是驕傲地道。

男人差點失笑,但他只是用極為克制的眼光打量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對吧?」

程紫荊臉頰一顫。她還是有點在意自己年歲的,於是咬着銀牙甜笑着建議道:「你想把我的生辰八字送到天橋下找小人婆插小人的話,路上可以找個小騙子,給他點碎銀兩,他就會幫你辦妥了。」

男人有些嘲諷地挖苦道:「你就只會想害人的事嗎?」

「姑奶奶我今天不開心,看每個人都覺得獐頭鼠目惹人厭,怎麼樣?」一見面就問她貴庚,她沒問候他祖宗已經算不錯了!

果然是女霸王式的回答。

「依我看,應該還是沒有人敢娶你,是嗎?」男人正經又平靜地像在討論今年稻作收成不好一般,不帶半點揶揄與嘲弄,反倒……真像在討論着一件令人頭疼的「災情」那般認真。

對京城老百姓來說,這確實是一件不小的災情。

程紫荊瞪大眼,在手差點快腦子一步朝對方招呼過去前冷靜下來。

她想到男人的護衛竟然能大大方方佩刀——天下才剛平定,新帝雖然宣佈不願擾民,但每條街口仍然有軍爺巡邏,這男人不可能沒受到盤查。她帶着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出門,也是老早上上下下打點過的。

程紫荊立刻漾出膩死人的甜笑,「怎麼,你想通知官府罰我錢?」前朝是曾有這麼一條爛規定,凡家中有女逾十八歲未出閣,每年都要罰鍰,讓她每想到就想咒罵那些吃飽撐着、腦袋長了膿包專跟老百姓和女人作對的死男人。

男人一愣,有些失笑,「那倒不是。」前朝律法算是完善,但顢頇迂腐的制度也不少,新帝登基后首先廢除蕃王制度,像這類小法條可能得待他日才會視民情作修正了。

「那就不勞您操心了,呵呵。」

程紫荊其實不在意自己沒人要。當然,想入贅的人不在少數,但那種男人她根本看不上眼。

她是程家的當家。不管這是不是能擋天下悠悠之口,她確實也不打算委屈自己去當別的男人的媳婦,把程家的家業白白拱手送給別人!

至於罰錢嘛……嗯,說以前官府是有錢人家開的,還真是不誇張。大燕皇朝之末的腐敗不需要冬雷震震,恐怕連三歲孩童都知道。

程家可是有錢的老大,她還是程家的當家,當時的官府哪敢跟她擺譜?罰點小錢對她來說可算不上什麼大事。

男人卻只是點點頭,「好吧。」好像只是為了確認這個答案,然後接受了某種事實那般,他接着便轉身上了馬背。

程紫荊仍然站在板凳上,叉着腰瞪着莫名其妙的男人。

「希望三天後,你不會看到每個人都覺得獐頭鼠目惹你厭煩才好。」

「……」程紫荊瞪着男人和他的護衛策馬而去。

這男人有病啊!

四周好奇的窺探與私語聲讓她回過神來,程紫荊美眸殺氣騰騰地向人群掃去,那銳不可當的氣勢就像一把無形的鐮刀,所到之處,看戲的鄉民一個個火燒屁股般地做鳥獸散。

女霸王果然不是叫假的。

「呵!有毛病!」看在金子的份上,她不跟瘋子計較,只是今天討債的心情也沒了,「回去了!」她看也不看對自己竟然逃過一劫而感到不可思議的郭老頭,只是在放下轎子的錦簾前嫌惡地道:「今後,你跟程家的商號再也沒有瓜葛,不講信用的傢伙休想繼續留在程家當老鼠屎。」她刷地放下轎簾,不聽任何喊冤或狡辯。

女霸王坐上轎子,由她一身黑衣的猙獰爪牙們簇擁着離開了。

前大燕朝繁華了三百年,這三百年下來,有三大商號在改朝換代的今日依然屹立不搖,其中之一就是京城的程家。

程家在獨子程嵩過世后沒有被其他商號并吞,仍能守成的最大功臣,當然非程嵩的嫡長女,程紫荊莫屬了。

「姑奶奶今兒個這麼早回來?」說話的是四姨娘,卻總喊程紫荊姑奶奶,多少有點揶揄的意味。程紫荊通常隨便應付她兩句就作罷。

她要是成天賦閑在家無病呻吟,可能會多點心力陪姨娘鬥嘴吧?

「姨娘用過飯了沒啊?」她懶洋洋嬌滴滴的嗓音顯示她眼下沒什麼心情和她們閑抬杠,這幾個吃閑飯的最好也識相點,別來捋老虎鬚。

程紫荊會被姨娘們故意喊作姑奶奶,實在不冤枉。

程家男丁單薄,程嵩的妻子生下長女后便不孕,為了延續香火他娶了三個妾,卻也只給他生了四個女兒,總算在最小的女兒出世后,他看開了,把當時才八歲的嫡長女帶在身邊,培養她繼承衣缽。

所以,程紫荊和姨娘妹妺們根本不親近。對她來說這群女人每天在家數芝麻算綠豆,全是仰賴她將青春奉獻給家業換來的,在她眼裏,她們就是一群吃閑飯吃得滿嘴油膩,嫌日子過得太長時還來給她扯後腿的愚婦。

而對程家的姨娘和庶千金們來說,程紫荊也是個女霸王。

程嵩的正妻過世后,程家的當家主母一直是程嵩的母親。老太君的性格和長孫女簡直如出一轍,在程府,只有兩個人說了算,一個是女霸王,一個是疼女霸王的老太君,老太君年歲已高,便漸漸把程府的內務大權交付給她當年自娘家帶過來的貼身丫鬟,也就是帶大程紫荊的奶娘,讓奶娘幫着程紫荊「安內」,讓她專心「攘外」——人心果然都是偏的。

可以想見,這群女人就算真是吃閑飯,也吃得很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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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妻如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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