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雷霆
凌思賦全身短打男裝,點過暗碼之後,得到黃淳回應,隨即一個縱身躍入院中,也顧不得更多的寒暄,就直直對着付延年道:“付將軍,不好了,付邵相公今日早朝觸怒了主上,如今被收押在詔獄了。”
付延年和黃淳皆是一驚,兩人面面相覷,付延年探問道:“可知是什麼事,竟讓主上如此雷霆震怒?”
凌思賦嘆了嘆氣,手中帕子輕輕握着,依舊是大家閨秀的高貴端雅,卻將那帕子輕輕雙手遞給了付延年。
付延年接過帕子,那帕子已經有了些年歲,白色的娟面和針腳都略略發了黃,但中間付彥的印信卻依然清晰可見。
黃淳瞥了眼那帕子,心中已然亮如白雪。
這是付彥請相助付邵脫困的意思。然而付邵究竟為何獲罪,這真是相當離奇了。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付邵畢竟是那樣君子有節,萬事縝密的性子,何至於此?
所謂的君上之人,臉酸心狠,多半寡恩,大抵真是如此吧?
在一旁的付延年卻思索的遠比這個多,摸索過很久針腳,他已然領會了付邵何以獲罪的原因。
那是他母親的綉給自己的手帕交——付彥家二小姐的帕子,此時付彥讓帶了這方帕子來,或者,就是意在揭開此事與母親的關聯。
可是究竟是何關聯呢?是自己身份的疏漏?——不對,付邵說起過,他的身份偷換等等事宜,皆是主上恩准,之後妥當執行的。
那,難道是?
付延年忽然想到父親曾說起的,母親曾與付彥家二小姐一同探討過所謂“共和之說”“為君王立憲法”之論,登時心中一時冷,一時熱,不知從何處說起才好。
黃淳見付延年這般難以決斷,心下不忍,於是上前道:“不若我先前去探問寧親王和長公主那邊的口風,你回府尋秦老將軍,請秦老將軍相助探問,至少,一時半刻間,別讓付相公受些無謂的苦頭。”
付延年點點頭,凌思賦卻兀自攔住了付延年,壓低聲音道:
“聽聞,聽聞此番青石峪的截擊做過了頭,引得新越那邊大為不滿,在邊境橫生事端,怕是此時秦老將軍正在氣頭上,不會管這檔子事。不若付將軍還是回去,以溫情入手,陪伴小女,侍奉老將軍,待恰當機會,再做計較。”
黃淳眼中含了讚許之意,輕輕看向凌思賦,她卻只一拱手,又起身一躍而出,驚鴻照影之姿,全然沒有半分和她那端雅裊娜的弱質女流偽裝,一絲一毫的重合之態。
“事不宜遲,我們各自行動吧。”
“好。”
“紅五星中有聯絡花仗,如遇到生死攸關之時,記得捏住點燃,等待後援。”
兩人一番寒暄,這才各自打點,潛行回到各自府邸,再去行事。
黃淳手中捏着一打藥粉,又割開手邊蠟丸,將其中微不可見的粉末和進去,細細攆成了一對尋常無奇的燭火,而後,裹在袖中,打馬,向寧親王府邸中奔襲而去。
……
天剛蒙蒙亮,東方天際透着魚肚白。
吏部的劉廣京提了一隻食盒,身着一身獄卒裝扮,打點了各方關節,半個多月了,這方才得到一次機會,去探望一下詔獄中的付邵。
劉廣京隨着同樣衣衫,推着飯食的獄卒,穿過迴廊,不熟門亦不熟路地往詔深處,關押大員的牢房走去。
他雖是文臣,但畢竟年輕,甚是耳聰目明,還未走進牢房,便聽到堂內隱隱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喝聲。那聲音讓他心中一陣陣的發寒,不由加快了腳步。
“喀!滋!”
赤紅火燙的烙鐵,直直印在犯人白嫩的背上,刺鼻的燒焦味,帶着特質的青色氣息,瞬間在皮膚上皸裂的皮開肉綻,血跡猙獰的張牙舞爪,讓人不忍直視。。
“放飯了——”
二人輕輕推車放飯,待到了付邵那一間時,劉廣京終於看到已然瘦脫了形的付邵,心下苦澀難忍,卻依然將飯食遞進去,並用手輕輕捏着付邵的胳膊,用暗語打了點。
付邵咬緊了唇,痛苦難耐的說了聲謝,前額滿布密密麻麻的薄汗,白凈的身子搖搖欲墜,囚衣上的鮮血更是歷歷可見。
他感受到劉廣京的暗語:堅持一下,共和教不能沒有你,很快,很快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付邵的唇邊泛出一絲苦笑。是的,只怪他自己太過天真,只怪他自己太過仁善。
他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共和,他渴望君王自己的覺悟,覺悟到永恆的權利只是通往死亡的一柄利刃罷了,再強的王朝家族,不過百年壽數,唯有立法,唯有權力的制約,權力的限制,方才是萬世不易之基業。
奈何,他也知道,這立憲之詞,簡直是痴人說夢。
可是,此時不說,終究是做最後一次努力都不曾了。
那一夜大雨滂沱,天氣惡劣,他在頻繁搖晃的船上,見到了荊金之水——竟是黃淳。
他也曾懷疑過荊金水並非付延年,卻並未深思其人,直到空寂去世,荊金水接管共和教,開始逐步強化管理,並樹立起了“鐵血革命出政權”的目標,縱橫捭闔,因勢利導,堪稱諜戰無敵之勢……
他是最不贊同殺罰太重的人,年輕的孩子們總笑他痴傻的仁讓,或許,他真的是痴傻了吧,痴傻到會向君王進言立憲。
他本以為,內憂外患,儲位不穩之際,提出來,總歸能讓主上看着多年付家的效忠,看着未來的長遠,顧慮一二。
可他又錯了,人性貪婪,人性短視,並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改變。
獄門外獄卒打牌的吵鬧聲,訕笑聲,用刑的燒焦味瀰漫在駭人的空氣中……
……
黃淳回到自己的府邸,因着嵇笑有了身孕,兩人睡得很早。誰知,一躺下身子,前世的歷史洪流似乎正尖叫着向他撲過來,要把他撕成碎片一般。
穿越者的眼睛融入夜色,看透了歷史的迷霧與塵埃,他似乎置身雲端,看着上一世年少無畏,意氣風發的自己,第一次站在那紅五星旗幟下的歲月。
抗日戰場的多方間諜背面戰,解放戰爭的策反分化戰,新中國建立時那數萬激動人心的身影……
不過頃刻間,就化作氣勢洶洶的紅衛兵,揪斗遊街為叛徒內奸的謾罵,點點滴滴似利劍抹着他的咽喉,讓他整個人一個寒噤,驚出一身冷汗。
迎着月色,他的心似霜雪一般冰冷。
是夢嗎?如果是夢,為何如此清晰。如果上一世真有這樣的過往,嘔心瀝血換來屈辱受盡,傾盡所有唯留下殘破的記憶,那胸腔里熊熊燃燒的熱血與愛,終究是會冷的嗎?還是,海棠依舊?
四更天裏,一聲聲極是刺耳的馬蹄聲劃破夜空。不多時,府外已然有長公主派人急忙來尋。
黃淳急忙穿了衣服起來,一面安撫嵇笑繼續休息,一面側耳細聽。
聽得外面應聲而來通傳的小火者身手敏捷,顯是暗哨的人,這才急忙招呼了嵇笑之後迅速批了大氅,行到外間招待。
嵇笑溫存的目光一直看着他,彷彿預料到了一般。
前來的暗哨小火者見黃淳出來,急忙道:“少師大人,不好了,主上又中風了,說是此時不好呢。長公主命你速速前往準備。”
說著,又躬身向前道:“寧親王,蒲妃娘娘和秦義將軍已經在伴駕了。長公主的意思,少師大人速速去尋了付延年將軍同往,方為上策。”
黃淳聞言蹙眉,夜色昏暗的燭火,映得他氣色更加灰敗。他揮揮手,很寥落的嘆了口氣道,:“事出突然,還是我先隨你前往,再讓內人慢慢尋付將軍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