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截胡
日近薄暮,一乘二人抬小轎匆匆抬過關公祠,沿着汲河堤岸一路向南行去。
過了長亭街,街東首的銅人巷中高牆深院,氣象森嚴。巷口處幾株褪的光禿禿的垂柳,倚着斜陽冬天的餘暉,無精打採的耷拉着腦袋,柳枝一條條幹枯着,微風過處,撲撲簌簌的。
巷口一戶人家,兩扇黑漆銅門緩緩打開,一個俊秀的中年男子從門走出,緩緩的迎着轎中的人一併入府。
這男子便是王縉,他穿一件寬袖元青繅絲直裰,腰間系一條青碧色玉帶,雖是家常打扮,卻也有些貴氣。
轎中走下來的長公主貂皮大氅下裹着手爐,猶自不停點的搓搓手,兩人一併踏上青苔成冰的磚徑,走到上書“安適園”三個狂草大字的園中。
“安適園”有大小十幾個院落,大大小小,由迴廊、月門、圓石小徑和別院隔開,平日裏寧靜異常。只有王縉、王庚兩父子居住。
自打王庚前年封了郡王爺,長公主張羅了一處新宅子,又不斷在為王庚物色郡王妃,這“安適園”中,就更冷清了幾分,僕從人等一概不用,行在其中,恍如與世隔絕。
長公主此番前來,也只帶了兩個侍衛守在外面,另一個貼身丫頭打着燈籠行在前方。
空空的院落中迴音和燈籠的光影微微的寂寥。
王縉快走幾步,扶過長公主的右手,靠近她耳邊,輕聲道:“寧親王和秦老將軍來了,庚兒正在陪他們。”
長公主微微頷首,看一眼院中凋枯的一盆一花,潸然點點頭。
秦義將軍帶來了付延年的幼女付盈幽。
小女孩兒正坐在秦將軍懷裏,笑嘻嘻撥弄佛手,天真無邪的笑容,烏溜溜大眼睛從密密的睫毛下看過來,那笑容真是讓人心都化了。
長公主一面和眾人寒暄,一面笑着落座:“秦將軍好福氣,幽幽長得,竟比她母親還俊些。”
王庚看看王縉,又看看身側一眾人,清清嗓子,方嬉皮笑臉道:
“快年下了,這不是,大家的來意,長公主也是很明了的吧,不過是那件事上,付將軍雖有疏忽,卻也是無心之失,罪不至此。看着秦老將軍和寧親王爺面上,不若長公主您就——”他尚未說完,就看見母親狠狠得瞪他過來,於是只得諾諾然收聲吞下了後半句。
長公主這方溫顏道:“王爺和老將軍的來意,可是庚兒所言的這般?”
“正是。”秦老將軍將鬍子從懷裏的小蘿莉手中抽出來,方道:“不知長公主以為,此番小婿的事可否大事化小?”
長公主輕輕挑一挑掌中手爐子裏面的紫龍炭火,扣上搭子,又攏到袖子裏,一抬頭,笑意闌珊:
“其實本宮原也只是要付將軍前來問個究竟,誰知他竟一心逃亡而去,不顧老將軍和小幽幽,難道是本宮平日裏手段厲辣到嚇人么?此番的事,他倘若回來,也不過本宮多問他幾句,便是了。”
她如此輕易的鬆口,倒讓秦義將軍和寧親王有些驚奇了。
……
天寒地凍,付延年這邊的共和教宅院內,黃淳趴在火盆前,拿一支炭筆描工樣稿子,畫的那一個水榭歌台,畫棟雕梁,樓閣重重,迴廊道道。
付延年趴在他身後,一邊撇着他的畫稿樣子,一邊笑道:“你和長公主做了什麼交易,怎會如此有把握?這共和教又不開票號,亦不姓錢,如何來得這樣大一筆開支?”
黃淳並不轉臉,只一面答覆他,一面繼續描自己的畫稿樣子:“你說呢?若是你呢?”
付延年看看天空,太陽漸漸的更低,更低一些,他喃喃道:“聽聞主上今冬又中風了一次。”
“嗯。”
“情勢不大好呢……”
“嗯。”
“你不會是想攛掇幫襯長公主斂財逃竄,從此孤島自重,一方諸侯吧?說說,來說說怎麼斂財的。”
“嗯。”
“你是讓蒲妃娘娘的倒賣軍火生意,和長公主達成了利益聯盟嗎?”
“嗯。”
“我去,別嗯啊,說點要緊的,接下來,你會從這筆生意里取利,來做共和教的經費嗎?”
黃淳忽的停了手,將手中的炭筆丟到一邊,轉身認真的看向付延年,將臉靠的與他極近,方道:“先說說你吧,你知道的這些,太多了,我會以為,你已經是我共和教的人。”
“我在共和教這裏這麼久,我何時不是共和教的人了?”付延年不卑不亢,以退為進道。
黃淳啞然失笑,用手指給了付延年腦門上一個崩兒,笑道:“入我共和教,三年考驗,一年鍛煉,介紹人,誓約儀式,一個不得少的。”
“呵呵,”付延年白他一眼道“明明是你千方百計想要我加入,這會子,倒說得要三媒六聘,像娶娘子一般。你這個共和教啊,也有幾分女子的意味。”
黃淳表示不想說話並向他砸出一隻鞋。
“好了,好了,別鬧了。”付延年連連擺手道:
“就當是我入教之後第一次佈置吧。我看,這蒲家和長公主的大生意,甜幾次,還得有點苦,讓我給我們共和教積累第一批軍械吧,一年為期,如何?”
黃淳嘴角笑意情纏,薄薄的鬍鬚都在歡欣鼓舞,卻故作淡然道:“考慮考慮吧。你需要什麼配合?”
“這是后話,先說這個——”付延年遞過去那捲《共和宣言》,指着旁邊備註上娟秀的字體,帶着古怪笑意,問道:
“我想知道,這是凌思賦,還是付邵的手筆?”
黃淳不意他忽然這樣說,一下子略略有些怔忡,半晌,才笑眯眯轉過臉去。
……
齊思源興奮了一夜,兩隻紅紅的眼睛看着窗紙上一直閃到天明的火光,聽着窗外時而惶亂時而齊整的腳步聲,一夜未眠。
這是齊思源跟着付邵進入共和教之後,第一次出任務,身為北溟龐大商業系統重要的主事人員,大風大浪他見得很多,但為共和教干私活兒,這還是頭一遭。天未亮,熊洛兒就披掛帶隊與他會和。
齊思源第一次見到行軍途中一路沿途起灶的場景,覺得十分新奇,好似兵法書中減少土灶迷惑敵人的故事一下子如在眼前。
兵士們在粘土中造灶,掏挖堆砌的黃泥灶有稜有角。牛腿和干餅就着火在土灶里烹煮熟,散發出陣陣的香。
偏西的日照里,峽口一片隱逸天空,遮蔽日月的密林中,熊洛兒和身邊共和教的判官,參軍,裨將一起,商議最後的細節。
熊洛兒將泥呼呼還沾着牛腿油的手指向地圖,在一個地方輕輕畫圓,點出一個圓圓的泥油點子。
“東西過關之後,上船之前,要途徑幕州一線,你們看,佛西、北田處有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青石峪,長三里,寬十二丈,高六十餘丈,乃是設伏極好的所在。”
身邊的共和將領們,看着那張山川、河流、家巷、甚至於每一口井,是否枯井,可否飲用,都描繪的極其細緻的勘察圖,嘖嘖稱奇。
嘈嘈切切的議論,如若微風掠過水麵。熊洛兒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一哨一哨佈置任務。
她身後的斥候前哨嵇笑,一雙貓眼幽幽然盯着她,如若夜空裏有些驚悚的鬼火,良久,她輕蔑一笑,心中冷哼:“還道cw侯是個巾幗英雄,竟然用羅倭探子的地圖。”。
但轉念又想到黃淳一直教育自己的話,大是大非面前,不拘小節。和光同塵,團結一心,才是長久之道。
再看那張搶來后重新勘察過,一筆筆細緻入微的勘察圖,倒也順眼了很多
“從現在起,我們全部偃旗而行,躡手躡足,裹上馬蹄。”
“青石峪是必經之路,不怕他們不進入。”
“但是倘若他們改為西行呢?以防萬一,還是末將領一哨人在那邊晃悠羅倭海賊旗幟,擾敵惑敵的好。”
“再遣一二個熟悉當地情形的斥候,讓他們扮作打漁的老鄉,截住去路就是了。”
“末將去吧。”嵇笑終於找了一個自己可以擔當的差事,生恐落於人后道。
熊洛兒微笑點頭,又繼續吩咐道。
“伏擊時,多備火箭,滾木,柴草,火油,弓矢打深溝也是必備。盛將軍,”她看向盛錚,囑咐道:“切記監督到位,沿途不舉旗幟,不露兵刃。”
“是。”
午後,青峪劈立的岩壁上,起落的宿鳥和奔襲的獐麋野兔,早被驚得無影無蹤,塵世的炊煙在前方,隱隱的煙塵,浮動的水霧。
矮小隱蔽着草色的油布帳篷里,熊洛兒獨臂而坐,細細看着手中看似尋常無奇的十五石弓,旁邊的齊思源定下心神一貼一貼寫字。
外面,一個青衣裹頭小校鑽進帳篷,見禮秉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