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波
周雅楠在皇宮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米蟲生活很快就結束了。
因為夏美人和沈美人在九曲橋上狹路相逢,各不相讓。
就打起來了。
據說,兩人先是吵了起來。沈美人很激動,就拿一根玉纖纖蔥枝手指指夏美人。夏美人的宮女護主心切,便推開了沈美人。沈美人的宮女當然不能眼看自己主子吃虧。於是乎,宮女便相打起來。
夏美人的失策在於,她只帶了一個宮女逛園子;而沈美人帶了倆。所以沒一會的功夫,那宮女的青緞子鞋便被踩掉一隻,釵彈裳褪,脖子上也多了幾條蜈蚣似的抓痕。
夏美人一時氣得發怔,回神過來,便上去狂打耳刮子。沈美人的兩個宮女不敢還手,只得一邊拚命躲着,一邊伺機在夏美人的宮女上來一下。
沈美人看她的宮女一身氣焰頓時去了三分,且是被夏美人單方面打罵,自是不依,挽起袖子也沖了上去。
本朝文人每每談到女人之間的“武鬥”,常常天真地以為必然是香艷動人的場景。什麼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肉臀臀胸兒,白生生腿兒,還有某些不可描述的地方。
他們若有幸在婁望舒的那個年代生活,便會發現,女人不打則已,一打便上演全武行。扯頭髮、抓、掐、撕、咬……無所不為。若是婁望舒先去捉姦,縱然她極有涵養,也很難不大打出手。
再嬌嫩的芙蓉面,挨上一爪便猙獰了;那香噴噴的櫻桃小嘴,一旦口出粗魯之語,也就變得俗不可耐了。
經此事後,各宮主子終於理解周侍中為何每次出門都是浩浩蕩蕩的一大波人:打架或罵戰都極其有利,這是其一;其次,進可請求支援,退可封鎖現場。後宮便開始流行出行帶上所有宮人。一時間御花園險些被擠爆。當然,這是后話。
兩位金枝玉葉的美人攜宮女打群架。各宮中人很快知道了。張順妃和謝柔妃不敢管,怕管不好還被責怪越權,又討一頓罰;太后那裏只當作沒有這事,卻派了身邊得力的安竹去啟祥宮送花樣子。
安竹很委婉地告知了來意。周雅楠嘆了一口氣,覺得太後娘娘還是在理的。她拿了皇宮發放的俸銀,就應該好好辦事。
周雅楠趕向御花園的時候,就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可以向凌恆討一根竹幡,上面綉上幾個大字:
情感糾紛,找周雅楠。
纖體瘦身,找周雅楠。
不孕不育,找周雅楠。
她打算讓一個太監扛着竹幡,另一個人唱快板書,替她打廣告。
周雅楠分開兩人並沒有花太大的力氣,因為沈美人掉水裏去了。夏美人大概突然覺得自己打人雖然贏了,但是不好交代,急中生智,就跟着跳水裏了。
她很聰明,因為周雅楠確實不會再罰她。
她會鳧水,所以沒有性命之憂。
周雅楠過來的時候,便看到沈美人在水裏掙扎,夏美人很安靜地抱着橋柱,她們的宮女仍保持着驚呆的狀態。
不用她吩咐,自有識水性的太監跳下水,把兩位主子撈了起來。周雅楠把她們領到萬春亭更衣,又問原因。
兩位主子哆嗦着,一個個還是瞪着眼,粗着嗓子,烏骨雞似的,話也說不清楚了。
周雅楠心想,這兩人身上都挂彩了,若留疤,便不能留在宮裏伺候凌恆,只得絞了頭髮送去庵里。所以,也不想罰她們。
誰料到,沈美人竟然診出了喜脈。
周雅楠對此非常無語。
沈美人是得稀里糊塗到什麼程度,才會連自己有沒有身孕都不知道,居然跟夏美人大打出手,據說還旗鼓相當。
而且沈美人的龍胎繼承了沈美人強悍的一面:挨了一頓拳打腳踢,又在水裏折騰了好一會,居然胎像穩定。
周雅楠便對旁人說,這個孩子命硬,沈美人將來一定是個有福氣的。
夏美人又是羨慕又是后怕。
沈美人懷的可是凌恆登基第一個孩子,這種福氣是別人羨慕不來的;她開始慶幸自己只帶了一個宮女來,除了把沈氏推到了水裏以外,並沒有傷到她的根本。她位微言輕,可擔不起傷了龍胎的罪名。
沈美人睡下了。周雅楠不許旁人告訴她喜脈的事情。這是因為沈美人處於應激狀態,精神上受到不小刺激。須得她心情平復下來,才能告訴她。要不然,她生理上可能無法應對再次應激。
周雅楠這麼做是有據可依的。古代的心理學家在研究中發現,當實驗中的動物適應了一種應激源,比如電擊,再引入一種新的應激源,比如極度寒冷,由於機體的資源被過度消耗,以至於無法再動員身體防禦新的應激源,動物就很快死亡。這是她昨天晚上剛剛學的。
周雅楠不希望看到喜事變白事。
夏美人很是感激。因為不管沈美人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喜,還是裝作不知道,都不能再拿有孕作筏子,說夏美人害得她動了胎氣;或者是喬張做致,嚷嚷這裏那裏不舒服。就算沒有指名道姓,別人還不知道這是夏美人的鍋么?
夏美人捫心自問,自己的臉皮還沒能厚到一定的程度,可以對這種無聲的指責面不紅心不跳。她想到這裏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
太醫悄悄對周雅楠說,沈美人的身子是兩個月左右前懷上的。
說完,便小心地看周雅楠的臉色。在宮裏摸爬滾打混口飯吃的人,又有哪個不是人精呢?
周雅楠嘴邊綻開一個諷刺的微笑。旁人看來,只以為她是在歡喜沈美人有孕。她低頭垂下眼瞼,太醫便看不到她眼中閃過的一抹悲哀。
兩個月前,那時候太子妃去世不久呢。
姐姐啊,你為了給這個男人生孩子,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值得么?
周雅楠沒有時間在這個問題上多加思考,她得趕着去把沈美人有孕的事情告訴太后和凌恆。她沒有說兩個美人爭風吃醋以至於大動干戈,只說,沈美人的宮女和夏美人的宮女為一件小事拌了嘴。兩位主子如今也罵過了,沈美人還診出了兩個月的身孕。
太后臉上有着淡淡的歡喜。周雅楠知道她心裏其實很高興。周慧已是太后之尊,不再過問政事,含飴弄孫便是她餘生最大的樂趣了。她說了一個賞字。安竹便開箱子,找出一尊二尺長青白玉雕成的送子觀音。太后頷首,便叫人拿去開光,再給沈美人送去。
凌恆則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周雅楠現在一刻也沒法忍受跟他單獨呆在一個屋子,就尋了一個借口離開了。
她回宮后把啟祥宮宮人全部攆出了主殿,在一片黑暗中坐着,默默流淚。
沒有人會知道她曾經把凌恆當作自己的父親一樣敬重。
周雅楠直到五歲才見到姐姐周殷。
那天凌恆帶周殷溜出東宮玩耍。兩人在街上吃飽喝足,周殷便提議去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看看。
周仁帶着張氏去錦鄉侯府赴宴,沒有可以出面招待太子和太子妃的人。
周府的下人誠惶誠恐地把兩位不速之客迎進去。
周殷完全沒有把自己當客人,隨意轉了一圈,看到自己出嫁前住的屋子早就換了張氏的女兒當主人。便暗暗腹誹,張氏居然敢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女娃子住她的屋子,也不怕折了福氣。
她母親住的主屋毫無懸念地被張氏佔着。周殷非常佩服張氏心寬,天天住着原配住過的房子,居然也不磣得慌。
她要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子。
周殷確實對這個妹妹沒有什麼感情。她在周雅楠出生前便已出嫁,她一次也沒有抱過她。於是心血來潮,想看看她的妹妹長什麼樣子,跟她長得像不像。
誰料到妹子還沒看到,先看到一個打扮得妖妖調調的丫頭叉着腰兒,站在門檻上同一個婆子對罵。
周殷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凌恆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她的手。
那丫頭大膽地瞅着周、凌兩人,似是思考着什麼,終於滿不在乎地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回頭。周殷看到她拿食指含在嘴裏,還發出“咯咯咯”的笑聲。她送給周雅楠的金瓔珞圈戴在丫頭身上。
周雅楠靠在半新不舊的秋香色素麵錦緞迎枕上看書。她有一張象牙色的、清秀的臉,不比周殷總是明媚動人的。
周殷看她的衣裳還算合身,是當年的樣子,氣色也好。可見張氏在衣食住行上並沒有虧待她的妹妹。
但是接下來,周雅楠請安時的那種熟練又帶點稚嫩的討好深深刺痛了周殷。
周殷在娘家的時候就得寵。嫁到太子府後,她的家世、相貌、人品都是一流的,只覺得萬事皆如她所願。
她自然以為她妹妹也是這樣,可以任性任意,哪怕天塌下來都有人替她兜着。
周殷發現她錯得離譜。
她當即把周雅楠帶回了東宮。她周殷的妹妹,怎麼可以看別人臉色討生活。
周雅楠從此成為東宮的半個主子。凌恆和周殷沒有孩子。他對自己那幾個庶女庶子一向不假顏色,倒把周雅楠看作自己親生女兒一般。沒過半年,周雅楠脫掉了畏縮的樣子,言行舉止也恢復了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應該有的嬌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