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 98 章
原上坐在辦公室里,輕輕撫摸自己手上的戒指。
小小一枚,大約是鉑金材質,款式十分簡單,圓弧形的戒身正當中狹開一個稜角分明的缺口。被打磨得恰到好處的小鑽石嵌入其中,手部隨意動作,反射出的光芒就十分璀璨。
原本冰涼的金屬已經被皮膚熨帖出了適宜的溫度,指尖來回在上方滑動,每觸到那處稜角分明的缺口,原上的意識便隨着感知凹陷塌落下去。
他一遍遍回憶着秦霍將它戴上自己手指時的場景,對方那一刻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乃至於睫毛的顫抖都躲不過他的眼睛。
初夏溫暖的陽光穿透窗欞,打在他五指纖長的手背上,戒指和手指貼合得恰到好處,一寸也不過寬,一寸也不過窄。他不是個好研究穿扮首飾的人,對各種珍貴的金屬礦石也沒有特殊的喜愛之心,然而這一刻,卻看這枚戒指看得挪不開眼睛,稀罕得恨不能拿個自帶報警系統的盒子將它妥帖安置,又鎖進加了一百八十道防盜程序的保險金庫里。
他實在想不起來秦霍是什麼時候偷偷量走的尺寸,然而在此之前,對方哪怕光明正大的拎着捲尺繞手一圈,原上也未必能猜到自己能收到這樣一份禮物。這幾乎是他有記憶以來,從除了父母之外的人手中接過的最為特殊的東西。
習慣了遮掩躲藏,習慣了避而不談,連如今面對公眾時特意塑造出的“光明正大”的親密於原上而言都分外不易,他從未想過,一對同性情人間還能得到如此……
放肆的證據。
像是不顧一切地在朝世界在宣佈身邊那個男人和自己的關係。那一刻原上的頭腦是空白的,他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就好像是一葉漂浮在汪洋里的小舟突然看到了停泊的礁岸,彼此之間再多的甜言蜜語也難以比擬這樣強大的力量。“未來”和“責任”這兩個詞語藉由兩枚指環終於將他們牢牢地栓在了一起他,原上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到這世界上的戀人們為什麼會將相互佩戴戒指賦予如此鄭重的涵義。
這是一個儀式,儀式過後,雙方的關係便從“戀愛”轉變為“家庭”。
這算是訂婚了吧?訂婚了吧?
強烈的快樂讓原上靈感勃發,他瘋狂地想要寫歌,想要把自己無窮無盡的喜悅用旋律記錄下來,他想要讓自己作品充滿甜蜜,他想要讓全世界都感受到他的幸福,想要秀,想要曬,想要炫!
但這個念頭想想也就罷了,真發上微博,想必又是一場地動山搖,軒然大波。
拿着手機對着手掌左拍右拍,拍了幾百張照片,凹姿勢的,找光線的,鋪背景的,恨不能把這小米粒大的鑽石拍出鴿子蛋的效果。原上抱着手機又加濾鏡又調對比度的,最終點開微信,發給了渝水淼。
喬治呂進辦公室時,險些被他一臉的春風得意給氣得厥過去。
在原上家抱着狗睡了一天,他本就複雜的心情現在更加複雜了,純粹的難過憤怒悲傷都不好說,但絕對是非常想給原上臉上掄去一拳的。對方能把自己逼到這種程度就連喬治呂自己都很意外,要知道他可是在如此苦大仇深的經歷后重逢陳震宵都沒有動手的知識分子。他現在一看到原上就忍不住想起對方和秦霍親吻時用眼神驅趕自己的模樣,對方在他心目中原本追求藝術堅韌不拔赤子之心的形象全然崩塌了。
原上的厚臉皮超乎他想像,非但對他的不滿渾然不覺,還能義正言辭地搬出公事公辦的合伙人嘴臉,詢問他秦霍撞上的那個黑衣男人是否是陳震宵。
意識到自己之前給原上主觀加上的人設確實是想太多,喬治呂十分無奈自己看人的眼光,被騙到這個歲數居然還以貌取人真的是沒救了,他對自己智商質疑的聲音一度蓋過了發現原上和秦霍兩人情侶關係的詫異。
但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可詫異的。
原上表裏不一。
那位平日裏表現得成熟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秦董,在自己家裏的形象同樣很讓人想要戳瞎眼睛。
只有威風是條好狗,乾淨乖巧,油光水滑,毛也不臭,晚上睡覺的時候會乖乖的壓在被角上,早晨用舌頭喚醒人時的力度也很溫柔。
喬治呂很喜歡它。
原上毫不意外地在訪客名單看到了陳震宵的名字,畢竟對方能從灣島找到這裏,必然不可能對喬治呂的現狀一無所知,原上工作室就是那座跑不了和尚的廟,喬治呂避而不見,對方就直接摸上廟門了。
原上打量這位讓喬治呂哭得賴在自己家抱着威風睡了一整晚的男人。陳震宵光看外表就是和喬治呂完全不同的人,假如說喬治呂的氣質是偏向乾淨純粹的藝術家的話,這位他昔日的夥伴就毫不違和能稱作一位事業有成的商人了。想來也是,一個能在灣島混到“一場牌局叫來半壁江山”的作曲家怎麼也不可能是個終日埋頭沉迷創作的形象,原上倒覺得他的氣場同秦霍有些相像,從一個和喬治呂同樣懵懂的青年成長至今,對方顯然不可能是個沒有故事的男同學。
但這位男同學不想說自己的故事,與在喬治呂面前連說話都低聲下氣到近乎哀怨的模樣不同,面對別人時,陳震宵另有其他面貌。
他原本還想擺出自己業內知名製作人的咖位給原上施壓,要求原上給出喬治呂的聯繫方式之類的。以他的身份和人脈,站在一家小工作室老闆跟前確實很該有底氣,然而在原上表明了自己同喬治呂私交甚篤的關係后,他原本強撐着的氣焰一下便消散得乾乾淨淨了。
他好像被抽空了力氣,終於安分地在辦公桌對面坐下來,定定地望着自顧自轉動戒指的原上,表情風雲變幻,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又投鼠忌器不敢開口。
原上猜測着對方第一句會問什麼,陳震宵卻沉默了很久才啟齒。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他朋友……剛才太着急了,希望你沒有生氣。”
這句嘆息般的道歉讓原上總算有點出乎意料,他停下轉動戒指的動作對上對方的目光,入眼就是一張疲憊到難以言表的面孔。
陳震宵嘴唇翕動着,強勢的氣場如同潮水般褪去,從眼神到佝僂的脊背無一不寫滿了示弱:“你能不能讓他見見我?”
“見面了又怎麼樣呢?”原上對他的態度也略微尊重了一些,甚至為他倒了一杯熱茶,“他不想見你,強求也沒什麼好結果。”
望着杯中沉浮的茶梗,陳震宵有些恍惚:“當年……我……他……”
磕巴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完整話,他也意識到了問題根源所在,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昨天問他,他沒有回答我。你能不能告訴我,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原上拿起桌上一張之前發給環球的律師函的附件在手上疊着玩,沒有回答。
是了。
陳震宵也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問得很傻逼,他放下茶杯,被熨得發燙的手心捂在面頰上,狠狠地搓了幾把。
那樣的經歷,放在誰身上可以輕易原諒?
原上看他的氣息沉悶到好像下一秒就要活不下去似的,還是有些好奇:“陳先生,恕我無禮,可是有個問題,我實在不吐不快。”
陳震宵望着他手上那張被疊出花樣來的,抬頭清晰碩大的紙張:“您是喬的朋友,不用這樣謹慎,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就好。”
“關於您留在環球娛樂二十多年這個問題……”原上措辭了一下,盡量讓自己的用詞顯得不那麼尖銳,“在發生過那種事情之後,您為什麼還能留在那座公司那麼久?二十年的時間,幕後的約簽……應該沒有那麼長吧?”
更何況,對方早該擁有離開那家公司的能力了。
陳震宵聽完問題,卻沒有立刻回答,他坐在座位上發著愣,許久之後,才一口一口喝光杯中開始褪溫的茶。
喝完了茶之後,他好像恢復了一點精力,從座位上緩慢而堅持地站了起來,點頭告辭:“這次是我來的太唐突,勞煩您替我向喬轉達……轉達我的歉意。我下午就會離開,回灣島處理一些事情,等到處理完那些事,我會再回來,懇求他的諒解。”
他在原上疑惑的目光中步伐穩健地朝大門走去,手摸上門把手時,才頓了頓身形,轉頭看了回來。
“還有您的問題……”他的聲音有點沙啞,眼眶照舊遍佈着紅血絲,但似乎從什麼死胡同里走了出來,態度卻比較剛進來時平緩得多了,“我覺得不久之後,您會得到答案的。”
他踏出大門,隱沒進了相對黑暗的走廊里,沿着牆根垂首慢行,每一步都盯緊了自己的腳尖。
他在那個辦公室里,嗅到了好友氣息。原上的那個問題,應當是為喬問的吧?
為什麼留在環球那麼多年……陳震宵想要解釋,卻又覺得言語的力量太蒼白了,遠不如實際行動來得真實和誠懇。
二十年前的當初,他沒有選擇。二十年後的今天,他已經有了。
環球的藝人,環球的幕後,環球的製作組……上至當家台柱,下到默默無聞的燈光攝影化妝師。
他經營了那麼多年的成果,沒有一刻不在放棄尋找喬的蹤跡,時至今日,終於可以達成夙願了。
責任風風火火地來,又莫名其妙地離開,原上將疊了一半的紙朝後一丟,扔向一處用作隔斷的放滿了書的半高書櫃背後:“你這哥們是有病吧?說話神神叨叨的。”
喬治呂木着臉從背後轉出來,攤開那張律師函定定地看。
原上就見不得這種磨磨唧唧的樣,叫他說,放不下就當面把話說明白,放下了就從此陌路天各一方,何必躲躲藏藏跟見不得人似的,不把話說開又把自己折磨個半死。
他斜睨着書櫃邊神情恍惚的合作夥伴:“人家下午可就走了哈,不過下次還要回來呢。你要是氣不過,不如我倆叫幫人,下次把他逮住,也給打斷條腿?”
喬治呂立刻抬頭盯緊了他,眉關緊鎖,待到在看出原上是開玩笑后,狠狠地翻了個大白眼。
自己之前究竟是為什麼會覺得原上很赤誠很純良的?一個他,再加上一個在外凶神惡煞回家就變粘人精的秦霍。
他們一家,真的,只有威風最像人樣。
原上把玩着喬治呂給威風留下的禮物,另一邊接到微信的渝水淼大概也有了空,奪命連環call了進來。
恐怕是戒指太有震撼力,渝水淼只電話接通就一聲大喊:“觀兒!!怎麼回事?!秦董跟你求婚了么?!!”
“嘖!”原上有點不爽地說,“你也太看不起我了,這頂多訂婚吧?求婚不得我這邊來嗎?”
渝水淼很是震撼:“你就這麼定了?就這麼決定了?就跟秦霍了?不換別人了?!”
他對秦霍那鋒利冷淡的氣場顯然還是有些遲疑:“你們認真的么?觀兒,你可別忘了,你和那個誰……”那麼多年了,最後也沒能一直走下去。
男人跟男人的所謂婚姻,沒有法律的約束,比起現如今那些閃婚閃離的家庭更像是兒戲。
原上打斷他未盡的話語,淡淡地回答:“我和任平生在一起那麼多年,你什麼時候見過我們戴戒指?”
他謹慎小心,任平生比他還要害怕被狗仔看出端倪,一段各自都有所保留的感情沒能走到最後是理所當然的。而秦霍……他是和任平生截然不同的性格,冷淡的表象下涌動着比岩漿還要熾熱的誠懇,原上沉迷在他的赤誠中,這份感情在被戴上戒指的那一刻上升至頂峰。
渝水淼聞言也沒話說了,有些東西確實是只有看細節才能獲取答案。
他只是停頓了一下,便聽原上在電話那邊說:“這兩天有空來工作室幫我個忙把,我想把工作室的股份還有我現在的資產整理一下。”
渝水淼一愣:“你要幹嘛,立遺囑啊?”
“滾。”原上沒好氣地罵道,“大喜的日子你他媽能說句好聽的嗎?我給你娶弟媳不得給聘禮啊?”
渝水淼想了想秦霍的身家,深深地吸了口氣:“至於嘛,兩個男人而已……”
“當然至於了。”原上卻很認真,“我不給他保障,不給他誠意,只空口白話說要娶他,那我他媽也太不是東西了。對了,你最近幫我留意一下珠寶市場上有什麼比較好的鑽石,克數大點的,品相好點的,我還缺枚戒指。”
好友當初跟任平生在一塊的時候也不如現如今萬分之一的上心,渝水淼一陣無語:“你這不有戒指了嗎?還有什麼可買的?”
娶老婆哪兒有不需要大鑽戒的?原上一點兒也不想委屈秦霍,那麼好的一個寶貝,正常妻子該有的一切權利和待遇自己都應該給他。
渝水淼這是什麼直男癌想法?
他聞言嘖嘖兩聲:“你瞅瞅你問的問題。大魚,不是我說你,你都多大歲數了?果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老做單身狗不是沒原因的。”
渝水淼:“……………………”
這算是人身攻擊嗎?這算是人身攻擊嗎?
“不跟你說了,我還得聯繫人整理資產呢,你記着幫忙留意合適的鑽石啊,我要是錢不夠你得記得借我。”
原上又說了幾句,才理直氣壯地掛了電話。
渝水淼氣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雙眼發直地打開電腦正要搜索近期的珠寶拍賣消息,冷不丁又看到今日新聞里跳出的帶着秦霍大名的視頻。
他點開來,原來是四海一場面向公眾的商業活動,視頻里秦霍高傲冷淡地站在鏡頭前,從發梢到鞋底都寫滿了冰涼的銳利。
然而敏銳的記者們卻發現了他今天的些許不同:“秦董,我注意到您的手上多出了一枚戒指?”
鏡頭在秦霍的手部聚焦,只拍到一圈亮色的圓環,看不清具體款式,顯然不是誇張的裝飾用途,記者很激動:“請問這代表了您好事將近嗎?”
秦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指,畫面中他冷肅的形象竟然瞬息之間就可見地溫和了許多,面對拍攝鏡頭,他毫不避諱,臉上露出了一抹極其少見的明顯的笑容。
“是的。”
記者們一陣騷動,紛紛追問——
“可以透露您的結婚對象是誰嗎?”
“是娛樂圈內人嗎?”
“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蛛絲馬跡,難道是家族聯姻?”
“您為什麼會突然決定結婚?”
秦霍面對眾多追問,避重就輕:“我已經這個年紀了,遇到了喜歡的對象結婚很正常,不把握機會,就要變成老光棍了。”
他難的開這樣接地氣的玩笑,底下的記者們聞言都哈哈大笑起來。
屏幕前的渝水淼卻渾身一震,彷彿膝蓋中了一箭,跪倒在地口不能言。
老光棍……老光棍……老光棍……
單身狗……單身狗……單身狗……
他捂着胸口奄奄一息地繼續自己的搜索,目光在某網頁內琳琅滿目的珠寶圖片上一一劃過,捏着鼠標的手抖微微顫抖起來。
他家觀兒……和觀兒他老婆……
果然只有那條瘸了腿的大黑狗,才是他家最有人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