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 87 章
窗外是蒼茫茫的積雪,綠化帶冠蓋銀裝,臨近年關,路上已經看不到幾個行人,空曠的大車裏上來兩個熱乎乎的生命,車窗上立時積起了一層水霧,原上推開威風湊過來的剛剛拱過雪地濕漉漉的腦袋,聞言莫名:“什麼?咱家不是在這麼?”
回家?回哪兒的家?
威風見爸爸不理自己,便踩着濕噠噠的腳湊向駕駛座的另一個爸爸,秦霍打了圈方向盤,車無聲無息劃出崗亭外,順手揉了揉威風的腦袋。
“不是咱們家,我帶你回我以前的家。”前方有紅綠燈,車緩緩停下,秦霍轉過頭來,目光深深地望着原上,“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原上微微一愣,隨即便笑了,拉着威風的項圈扯回懷裏,望着正在開車的男友稜角分明的眉目。這麼可愛的男人小的時候應該更加可愛吧?小小的,至少肯定比自己要矮,那時候他也是現在這副臭脾氣么?
徜徉在車河裏,秦霍望着眼前延綿無盡的尾燈,空調溫熱的暖風吹在他臉上,鼻尖能嗅到原上身上特有的清新氣息,充盈在這處狹小的天地中。
同樣是深冬,同樣的滿街年味兒,他突然便有了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像不久之前他還曾經是個孤獨的,駕着車不知道自己該去向哪裏的縹緲的靈魂,而現在,他卻能很自然地說出“家”這個字眼了。
家啊……
目光瞥到後視鏡里原上拿毛巾給威風擦腳的動作,秦霍整顆心都酥軟了,市內的這套公寓原本只是他為了方便辦公暫時歇腳的地方,買下那處房產的時候,他萬萬不曾想到這裏會成為他生命的歸宿。
原上剛搬過來的時候,因為不適應一起住的緣故,秦霍偶爾還會去老宅那邊住上幾天,他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越來越少涉足那裏了,似乎跟姨媽和表弟也越來越少相見。但他們畢竟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二的血脈親人,不論如何,秦霍都覺得該讓他們知道自己和原上的關係。
車路過市中心時,原上才突然想起什麼,問他:“我記得你姨媽他們也在家?你買的年禮呢?”
秦霍毫無概念地回以茫然的眼神。
原上問他:“紅包買了嗎?”
秦霍還是搖頭。
車在路上順暢地行駛到路口,拐了個彎,轉進了商場的地下車庫裏。
除夕當天,商場仍舊擠滿了置辦年貨的市民,和冷清的路面不同,這裏人聲鼎沸。從大門起就掛滿了各種減價的標識,秦霍看得眼花繚亂,也一籌莫展。
他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過年還要給家裏的長輩送禮物的。父母去世之後,家裏每年的年夜飯就吃得格外冷清。他性格古怪,姨媽也不知道該如何同他相處,周展囂畏懼他,更是戰戰兢兢。一家三口在飯桌上幾乎沒有話說,吃完飯後也最多完成儀式般說句新年快樂,然後面面相覷,如釋重負地分手。
互相送禮物……
在他的記憶中從未有過。
原上卻深諳女性心理,加上同秦霍的姨媽有過一面之緣,記憶中那位老太太打扮得偏向雍容,審美是屬於簡約那一掛的。他便買了一套通融圓潤的珍珠首飾,將瑩瑩生輝的珠寶陣列在鵝絨盒裏,路上看到兩家品牌店櫥窗里陳列的秋冬新款,又另搭了一款樣式簡潔大氣的包,和一件皮毛一體的長外套。
長外套厚實柔軟的絨毛在市內的冬天絕對是保暖聖品,想了想,原上又在男裝區給秦霍也挑了一件類似的。
秦霍便忽然感覺到了那種收到禮物時被人珍視的快樂。
一個半小時候,兩人離開商場,車後備箱裏已經放不下多得幾乎要爆炸的手提袋了。裏頭除了少數幾樣是給周母和周展囂帶去的之外,剩餘的全是他倆互相買給對方以及威風的東西。
原上越發確定秦霍有旺盛的購物慾了,考慮着自己什麼時候應該去辦張副卡,提供給對方買買買刷刷刷。
*******
秦家老宅,周母攏了攏身上的披肩,目光穿透客廳里的景觀窗,寒風夾雜着大學從玻璃上緩緩落下來。
即便屋裏有暖氣,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寒冷。
屋裏空曠而安靜,她嘆了口氣,轉回在寬敞的沙發里坐下。老宅的裝潢其實已經有些時代氣息了,至少不如市內那些近些年開發的新別墅漂亮便利,周母不缺錢,卻還是不想搬走,因為只有在這裏,她才能找到親人們過去留下的痕迹。
父母去世了,丈夫去世了,再到最後,姐姐和姐夫也去世了,家庭分崩離析。意外剛出的時候,周母擔心外甥會崩潰,帶著兒子從自家搬到這,一住就住了十多年,但……
還是無能為力,眼看着秦霍一點一點心防高駐。
周母嘆了口氣,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轉頭就見兒子一邊整理髮型一邊走了過來。
他穿了一身亂七八糟的搭配,新衣服新褲子,極盡所能地彰顯自己的時尚氣息,鞋面乾淨得能當鏡子照,梳子動作不斷:“媽,你看我這樣打扮行嗎?”
周母沒克制住,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她到現在還是無法適應兒子鐵了心要跟一個男的過日子的現實。怎麼就是男的呢?為什麼偏偏就是男的呢?
周展囂腆着笑臉坐進沙發里緊緊挨着她,摟着她的肩膀來回搖晃着撒嬌:“媽~~~現在八字都還沒一撇呢,原上好不容易答應來咱們家,您可別給我拖後腿啊……”
周母被哄勸半天,也認命了。能怎麼辦呢?這是自己的親兒子。能安心過日子不再像從前那樣生活混亂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更何況原上那孩子她有點印象,確實不是以往兒子交往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孩,能跟秦霍直接動手對着乾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了。
只是終究是有點遺憾的,門口傳來車輛駛入的動靜,屋裏的阿姨們都循聲奔了出去,意識到這是外甥回來了,周母也站起身,卻不忘指著兒子的腦門沒好氣地點點:“你啊,就是不讓我省心。怎麼就不能跟你哥學學呢?有他五分的懂事我就要燒高香了。”
但其實對秦霍,她也有着自己的隱憂。
那孩子都已經三十了,和他外向愛玩的弟弟卻完全走了兩個極端。身邊這麼多年來都沒個可心的人,性格還那麼冷漠,一直獨來獨往。周母有時候會想起外甥小時候雖然比同齡人要成熟冷靜但仍然十分可愛的模樣,再對比現如今……
汪汪汪——
她抱着有些忐忑的心情還沒走到大門,便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渾厚的狗叫聲,頓時便是一愣。外頭的冷空氣從敞開的門縫裏鑽進來,夾裹着幾道頂着雪的身影,秦霍高大的個頭在其中簡直鶴立雞群,周母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她有些害怕這個冷漠的,剋制的,似乎不與這世界上任何人親近的外甥。
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她略有些矛盾地搓着手等在玄關口,正躊躇着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便聽到細碎踢踏的腳步,一條通體漆黑的大狗半蹦半跳着靠近,看到她時也不害怕,尾巴拚命搖擺,烏黑的眼珠子琉璃似的,透出濃濃的可愛憨傻。
“哎喲……”周母喜歡寵物,被這小眼神一看就受不住了,俯身溫柔地摸摸威風的腦袋,“這是……”
“我養的。叫威風。”秦霍看着周母有些緊張的模樣,在原上的鼓勵中上前遞出自己拎在手上的袋子,“……新年快樂。”
“給我的?”周母又驚又喜,怔楞了數秒才猛然回神接過來,仰頭看着秦霍仍舊面無表情的面孔,一時連話都不會說了,只不安地哎呀哎呀感嘆了幾聲,又打開袋子看看裏頭的東西,顛三倒四地誇獎,“真好,真好看。”
她伸手在身上摸索,又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頭跑回屋裏,沒一會兒又出來,朝秦霍手裏塞了一個大大的紅封:“你也新年快樂,新年快樂,大吉大利……”
等那股激動勁兒過去了些,她才稍微恢復平靜,朝着進門的原上笑了笑,給他也塞了個紅包。
紅包一看就是匆忙中包好的,封口都沒有完全仔細地粘起來,封面上燙了竹報平安和五穀豐登,兆頭不錯。
原上道了句謝,遞上自己的年禮,也被因為秦霍前所未有的主動親近搞得心情極好的周母笑眯眯收下了。
秦霍捏着紅包有些出神,給出禮物的時候他沒想到自己能得到回報,從長輩手裏拿到紅包的感覺和從原上手裏拿到時不太一樣,卻也是非常溫暖,非常讓人愉悅的心情。
周展囂在客廳里看着這難得其樂融融的一模,略有些害羞:“你們回來啦?”
回來這個詞語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似乎這麼一來原上就是自己家庭的一份子了,原上卻沒有反駁,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從兜里摸出個紅包來。
“新年快樂,又長大一歲了,明年要懂事點了知道么?”
周展囂滿心的喜悅里鑽出兩分迷茫,但很快就被單純的開心給掩蓋了。這年頭同齡人之間包紅包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更能彰顯相互之間關係的親密,雖然原上的祝福詞……
聽起來有點像長輩……
算了,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
秦家的年夜飯規格頗高,餐廳的圓桌上不多時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菜品,香氣縈繞在大宅中,讓這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終年冷清的建築沾上了濃郁的人氣。音響在播放晚會的開幕辭,活動區域內燈火通明,家裏的阿姨們也喜氣洋洋地忙碌着,周母非常給面子,立刻將秦霍送自己的東西全都穿在了身上,也有了勇氣與秦霍親近——
“這皮衣真暖和,顏色也漂亮。”
“包真好看,我上次在雜誌上看到就想買呢。”
“你這孩子真會挑東西,我剛好缺一對這個樣式的耳環……”
“你說我絲巾這樣搭配好看么?”
小老太太有些絮叨的聲音在屋裏響起,配合上燈光和各種喧鬧的雜音,老宅終於也有了老宅的味道,秦霍陌生的同時又有些沉迷這樣的氛圍,面孔上冷硬的表情都不免溫和了些:“好看,姨媽你怎麼搭都好看。”
周母得到回應,嘴唇微微顫抖,低着頭開心地笑了兩聲。
又把衣裳首飾珍惜地脫了,進廚房親手給客廳里的兩個年輕人切了份果盤。
一邊切,她的眼淚就一邊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打眼從廚房這個位置看出去,她還能看到秦霍閑適地窩在沙發里的模樣。那條一看就被養得很好,黑黑胖胖油光水滑的大狗盤坐在他的身邊,腦袋擱在他的腿上,秦霍看上去習以為常,一邊輕輕揉着大狗的耳朵,一邊低聲同原上說話。
他整個人的狀態都可見的放鬆,從坐姿便能看出他的輕鬆愉悅。周母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能見到外甥這樣放鬆的時候了,這個孩子以往總像是被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不停地前進着。周母害怕他的時候,心中卻又隱隱擔心,她擔心這根綳得太緊的弦總有一天會撐不下去,將自己崩斷。
可現在一段時間不見,不知是什麼樣機遇,他竟然產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
他養了狗,嘗試與親人敞開心扉,也……也放過了對自身的苛求。
原上同他的關係似乎很好,兩個人坐得很近,正循着秦霍的手指一起看向樓梯處的牆壁。
周母知道那裏有什麼。
是姐姐和姐夫結婚時拍下的照片。
保姆進屋來看正在頓煮的湯,看到她淚眼朦朧的樣子嚇了一跳:“太太,您怎麼了?”
周母的手背飛快地揩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笑得無比燦爛:“我高興。”
她端着果盤出去了,心口微漲,被無窮的暖流和欣慰充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