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九
蘇白在睜開眼睛之前,首先是意識逐漸清醒,可以感覺到身下躺着的地方柔軟絲滑,並且耳邊有叮鈴的聲音。清風送福,伴隨着不知名的花香。
那雙貓眼慢慢睜開,看見的是的是用枯藤糾結交錯天然形成的床幔支架,古樸猶如黑鐵般的質感隔着白色帷帳望去,竟然顯得別有一番野趣。
清風送拂,白色的薄薄帷帳就隨着風飄飄蕩蕩,特別縹緲。
蘇白慢慢從軟到手支撐着坐起來時,都會深陷下去的床榻上起身,打量四周。
這是個書屋,從虛掩的房門和大開的窗戶往外看,可以看見遠處的流雲,幾乎小成點的飛鳥,以及……一點點樹冠。
蘇白覺得自己不用看都知道這裏的位置絕對不低,甚至正確點說應該是很高很高的地方,這樹屋雖然察覺不到是靈氣所催生的,但卻也絕對不會是天然形成的模樣,所以只能是徐長卿利用自己的靈力化成,才會有這樣一個全部以藤蔓自動形成的樹屋。
然而現在這裏卻只有她自己。
掀開白如雪的棉被,腳微動,就傳來一陣叮鈴,蘇白微愣,低頭看着自己一雙赤足,左腳腳腕上被帶上了一串殷紅的瓔珞。仔細一看會發現那些瓔珞都被雕刻成了蓮花的形狀,小小的墜在同色的環上,行走時會因為相互撞擊發出叮鈴的聲響。
這聲響沒有鈴鐺聲的清脆,但卻有着一種古質的可愛。
——如果是平時,蘇白一定會對這種小飾物感到愛不釋手和驚喜。但現在……卻只有一種連自己都分不清的不知道是憤怒更多一點,還是張皇失措更多一點的情緒在胸口彙集。
然而無論哪種更多,都讓她想哭。
徐長卿……居然變成了邪劍仙。
她不知道他從石碑中看見了什麼,或者說經歷了什麼,然而在清醒后的一瞬間那些原本一直依附在石碑上的魔氣,卻被徐長卿完全吸納了。
那一刻的風雲變色,和瞬間在頭頂聚集的壓得極低極低的濃黑烏雲,和着威壓一起壓得眾人都喘不上氣,並忍不住要在這股氣勢下,慢慢婁曲身體,雙膝彎曲跪地。
就連是女媧後人的紫萱都不敢正面其鋒芒。
而就在這種時刻,早就已經先一步瞬間遠離渾身縈繞了魔氣,還未完全將這些原本不屬於他的強大靈力吸收的徐長卿,笑着將插在腰間的扇子重新抽出來,慢慢搖晃。
像所有喜歡掉書袋的書生一般緩緩開口,抑揚頓挫,“此碑文為告世碑,由何人所立已無從知曉,然三百年前……”微微停頓后,“已經被蜀山找到並鎖於鎖妖塔下,卻沒想到機緣巧合的,又再次現世,為的……”
——“不過是印證碑文上的最後一個預言。”
眾人都被徐長卿還未完全控制住,不斷外放的魔氣所壓制着,別說動了,連不被壓着跪下已經是極致。而像小倩這樣的小妖,已經直接變回了原型,小小的一點點癱倒在南沉香身邊,猶如躊躇一般的瑟瑟發抖。
唯二不受其影響的,也許就是寧采臣和蘇白兩人了。然而蘇白因為之前將靈力幾乎沒有保留的輸送給了紫萱救助。此刻的力氣在強制自己飛掠到蝴蝶谷,有在經歷了這些后,那裏還有多少餘力可以支撐,尤其是在徐長卿剛剛脫離石碑瞬間迸發的魔氣后,小倩幾乎是立刻就變回了原形。
原本就因為小倩的支撐在勉強站立的南沉香也跟着噴出一口心頭血后,搖搖欲墜,幸得蘇白連忙架住。
所以此刻寧采臣是唯一一個保持着他儒雅溫文模樣的人。笑嘻嘻的,面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依舊可以用漫不經心事不關己的態度說著讓人聽了,感到觸目驚心的話。
——“最後一個預言:邪仙劍現世,望有緣人得見此碑,能解蒼生厄運。”輕笑,“然而誰又會想到,這邪劍仙,就是……有緣人呢?”
他看着蘇白,微微正色。“我曾經說過,‘世間萬千劫,唯有情難過’,這世間萬物雖不能說是都一一見過,卻也窺到四五分。世間紅男綠女總在圍繞着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打轉,千萬年來都樂此不疲,然而真正美滿的卻沒有幾個。”
“山盟海誓地老天荒轉眼就可以忘卻,而就算有幸配成雙,也逃不過‘緣淺情深,情深緣淺’這幾字。”
緣淺情深,情深緣淺。
蘇白努力攙扶着南沉香,卻覺得這八個字壓在她的心裏,也快要和南沉香那般被壓制着倒地不起了一般。
而寧采臣的話並沒有停止。
“你原本就應該和我一樣,是無意中出現的變數,如果跳脫紅塵以外,這世間的‘天道’自然是不會理睬你,然而你現在……卻成為了他的‘劫’,‘天道’又怎麼可能再容你。這無字書。”他指指自己剛剛放回了衣袖裏的那本什麼都沒有的賬本。
“……你真以為,真的從一開始就空無一物嗎?”
蘇白一震,抬眼看寧采臣盯着自己一字一句。“不過是因為你的出現而讓這書中後面應該發生的事,脫離了軌道罷了。所以……”
寧采臣再一次的朝蘇白伸出手。“放開你身邊的妖皇,和他們斬斷全部——跟我走。”
‘跟我走’三字,變成了徐長卿終於收服所有魔氣后的最後一道催命符一般。隨着寧采臣話音剛落,天上的烏雲瞬間散開,而前一刻還壓得人快要窒息的威壓也隨風而逝,似乎從來就沒出現過,這天地又再次白雲悠悠,風輕雲淡。
極快的旋身躲過凌厲的一擊后,等寧采臣再次落地,衣袍袍角掀起的弧度還未完全落下時回眸朝蘇白之前所站的位置一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同時消失的,是徐長卿。
紫萱像是因為什麼而怔忡在原地,那雙總是帶着一汪秋水的眸子現在卻一片死寂,寧采臣剛剛的話是再說給蘇白聽,然而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寫照?
緣深情淺,緣淺情深。
呵,到底誰是那個情深,誰又是那個緣淺?
寧采臣的話她在一邊聽得仔細明白,變數?不就是在說蘇白成為了這一世自己和徐長卿之間的變數嗎?原本應該恨、應該怨的,但心裏此時此刻除了空落落猶如無根的浮萍外,再沒了其他念想。
蘇白既然不見了,寧采臣自然沒了待在這裏的必要和理由,他的手微微平舉,掌心向外的朝向那石碑,隨即引起一陣以石碑為直徑的,有針對性的地動。掀開的泥土像是活了過來,又似乎是石碑下方有土拔鼠在往裏拽。總之那石碑又慢慢的重新陷入地下,不知道去往了那裏。
寧采臣看着已經空無一物的地方靜靜待了兩秒后,像是對紫萱說,又像是在對咬牙硬撐着就是不允許自己混過去的南沉香說。“石碑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預知能力,所以我送回蜀山的鎖妖塔去了,至於那個小狐狸……”微微一頓,“告訴小倩,各有各的緣法,它的緣……不在這裏。”
“至於徐長卿。”他側頭看向雖然濃厚的烏雲已經散去,但依舊還有一絲暮色沒有散去的天際,似嘆似喃。
“……這個時候,蜀山也已經察覺到了吧?”
蘇白最後的意識,就是寧采臣朝自己伸手,剛剛說完那句‘跟我走’后就消失了。
只是最後陷入黑暗之前,她的觸覺是被抱在懷裏的溫暖和悠長平穩的呼吸,夾雜着一點點清冽的味道。
——那是屬於小花兒的。
貓眼微微怔忡,低頭看着自己腳踝上的那雙殷紅得有些刺目的瓔珞正發獃的時候,門‘吱呀——’一聲從外向內推開。
蘇白抬眼,高空的風隨着突然打開的房門湧進來,空氣中還有被卷進來的櫻色花瓣。微微眯眼間,那個修長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門口。總是整齊披散在身後的發現在因為風而略微凌亂飛舞。
和平日的沉靜卻端正比起來,此刻在門口的男人,卻有些讓蘇白感到陌生的淡淡威壓和氣勢。
……一種讓人忍不住在他的注視下,想要屈膝俯首的上位者氣勢。
蘇白看着逆着光有些看不清模樣的男人,張了張嘴,卻最終沒有一個字出口。反而是男人從門外進來,將手上在集市上買的東西放在一邊,並將門關上,隔絕了外面太大的風后,幾步跨至蘇白面前。
一把抱起行至床榻邊才放下,單膝跪於她面前,將她剛剛赤足踩在地面,粘上了浮塵的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隨手將垂在床沿邊的棉木直接撕扯了一塊下來,認真的垂眼擦拭。
蘇白忍不住縮了縮腳,卻被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單手桎梏住腳踝,以一種明明強硬卻又不會弄痛她的力度。依舊垂着眼,直到蘇白自己放棄,顯得有些不安又羞怯的微微蜷縮着胖嘟嘟像蠶寶寶一樣的腳趾后,才慢慢的幫她擦拭。
“……地上涼,以後別這樣光腳踩在地上。”
微微垂首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蘇白一點點的小心觀察,似乎想要看出其中的不同,又不想看出一般。
修長的遠山眉,顯得淡漠疏離的眉宇,長而直猶如一派小扇一般的睫毛,總是習慣性微微抿着的唇。這些都是蘇白熟悉的那個徐長卿,甚至就像是看出了她對他身上的氣勢而微微有些懼意時,也在進門的瞬間收斂,似乎已經是之前那個沉靜有些淡漠的青年。
直到他跨進時,那雙紫黑色的眸子,一把抱起自己的舉動,還有近乎隨性的撕扯掉棉布給自己擦拭雙足,又帶着不準自己抽身的強勢。都讓蘇白感到陌生。
“……”
“什麼?”蘇白的聲音太小,幾乎接近無聲的張嘴,但依舊讓徐長卿差距並抬頭。他的手上依舊握着蘇白的右腳,微微抬頭看向蘇白時,拇指微微在蘇白的腳骨處摸索,略癢的觸感讓蘇白又忍不住一縮。
——卻依舊沒法掙脫。
徐長卿依舊靜靜看着她,似乎他並沒有察覺蘇白剛剛試圖縮腳,而自己又一次的不容她拒絕的制止一般。
“……你,還是小花兒嗎……”蘇白在和徐長卿的對視中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被他一手就握住的腳上,那副景象有種讓她有一種帶着不知名羞怯的陌生。腳趾不安的蜷縮動了動,最終還是放棄了再試一次的掙扎。
“一直都是。”
靜靜的嗓音引得蘇白再次微微抬眼和徐長卿對視。
他半跪在她面前,一字一句的重複。
“我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