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39章
司馬誠不明白,嘉峪關是不能丟的。
嘉峪關一旦被攻破,北狄強悍的騎兵將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勢上無所阻礙。騎兵的高機動性和廣闊平原令靖兵很難阻擊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后速速前往迎敵,很可能抵達之時看見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佔領河西四州的兩州——瓜州和張掖,如此一來,北狄將橫亘在從西域通往鎬京的絲綢商路中心要地,這條生機勃勃的漫長商路將由此被生生阻斷。
更重要的是,張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軍馬場,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饒的大片養馬草場,卻即將成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騎兵聞名,經驗證明對付騎兵最有效的就是騎兵,而騎兵的關鍵又在於馬的好壞。
——失去山丹草場,大靖再無可堪匹敵的馬場。
馬劣,兵就弱。
總而言之,嘉峪關一丟,大靖的騎兵力量很快會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緊逼,最終將把整個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縮在烏龜殼裏,疲於防守。
這絕非誇大其詞。
因為史書就是如此記載的。
數日前那場嘉峪關血戰的血腥氣彷彿還未散去。
額上繫着白布條的司馬妧,提刀踏上被火燒得漆黑的張掖城頭,她望着殘破不堪的中央長街上還在燃燒的房屋,看見路邊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着殘骸好用來修補,還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裏閉門不出,更多的人則把家當打包放上板車,準備往南、往金城的方向遷徙。
這些遷徙的隊伍中,不止有漢人,還有跨越沙漠戈壁、千里迢迢來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為代表的西域商人們面對北狄來勢洶洶的鐵蹄,深感無法歸家的痛苦,被搶劫一空的財物又令他們此趟血本無歸。
如今除了希望樓重帶兵早日驅逐北狄人之外,他們只能跟隨靖朝百姓一起,暫時前往金城避難。
數日前,嘉峪關陷落,樓定遠戰死。
樓重白髮人送黑髮人,以古稀高齡重披戰甲,組織軍隊上陣迎敵。
司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預料到最終的結果,自己還會不會聽從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護送,喬裝趁亂離開嘉峪關。
額上緊緊纏着的白布條在不斷地提醒司馬妧,那個細心教自己馬術和兵法、領她一寸寸踏過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經不在了。
可是戰爭才剛剛開始。
司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飄散的狼煙,回身走下城樓。
張掖的刺史府臨時成為軍隊的集議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殺死,張掖城以及下轄府縣群龍無首,全由樓重暫時接管。
樓重已經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來精神矍鑠,也架不住歲月不饒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陣前喪子之痛和數十日的熬夜老作,這個老人……他還能夠扛多久?
幾員副將圍繞着地形圖愁眉不展,白髮蒼蒼的樓重額上同樣纏着白條,他抬起頭來,看向剛進門的司馬妧。十幾天的時間,他整個人瘦了兩圈,眼有血絲,聲音沙啞:“回來啦,城裏的情況怎麼樣?”
司馬妧抱拳答:“稟大將軍,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點攻擊城中防禦設施,且讓刺史府完好無損,可能有日後作為自己行轅的打算。呼延博整頓好兵馬、補充完糧草后,必定還會回來。”
“我認為他的胃口很大,張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個河西走廊,他都想要。”
樓重滿意地點了點頭,司馬妧的表現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兒身。心下一聲嘆息,樓重將一份文件遞了過去:“看看,斥候最新傳來的消息。”
斥候回報,呼延博正在張掖以北整頓兵馬,似乎打算將麾下兩萬騎兵分成兩路進發,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兩萬人馬看似不多,但戰鬥力驚人。論單兵作戰能力,大靖的騎兵少有能與之匹敵。
戰報看得司馬妧直皺眉:“難道他想繞過張掖,先行攻陷其他府縣,再回頭把張掖包個餃子?”也不怕樓重的兵從背後偷襲他?好狂妄的作戰方式。
“將軍,我有個想法,或許能把他的主力再次吸引過來,”司馬妧沉吟片刻,“太子兄長的服飾是否尚在?”
*
呼延博最近春風得意,北狄男兒的鐵蹄所向披靡,連樓重的寶貝兒子,威名赫赫的樓定遠都死在他手下,可惜沒活捉到那大靖公主。
即便那些靖人百姓咬牙切齒,也只能在他們的刀下留下一顆顆憤怒的頭顱。
河西走廊,這片肥美無比的土地,那樣適合放馬牧羊,怎麼能讓懦弱的靖人佔據着?
他美滋滋地規劃着日後的行軍路線——或者說劫掠路線,直到聽見探子報來一個消息——大靖太子還活着,而且就在張掖。
怎麼可能!!!
呼延博大驚失色,從椅子上高高跳起,毫無形象地抓着探子怒吼:“再探!”
再探,結果還是一樣。
大靖太子的衣服一眼就能認出,靖朝的服色配飾有嚴格等級規定,尤其是皇族。就算樓重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讓人穿太子的衣服,而且張掖日夜修築工事,不斷增兵,估計就是為了保護太子。
那麼……自己在瓜州殺的那個人是誰?
呼延博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想起曾經聽聞中原的皇帝太子都喜歡搞各種替身,以防備有人暗殺。而他只見過太子畫像,無法辨認真偽。
如果太子真的沒死……如果樓重偷偷派人護送太子回鎬京,那麼他和涼州刺史的背後長官的約定豈不是……
呼延博眉頭一皺:“傳令下去,備好糧草,明日突襲張掖!”
不就是小小一個張掖城么,他能打第一次,就能打第二次!不管這太子有幾個替身,他全都殺了!
*
靖朝在此經營多年,雖然受戰亂波及,但消息還是比呼延博靈通很多,得到北狄決定明天打張掖的消息,司馬妧摸了一下身上穿的太子衣服,微微鬆了口氣。
本來只是不抱太大希望地試一下這個法子,居然奏效了。
她回來后,得知呼延博在打下瓜州后直奔太子所在,一劍斬下太子頭顱,然後目標才輪到其他人。這一點實在是讓她覺得很奇怪。
太子第一次來瓜州,呼延博怎麼能認得出那人就是太子?
雖然太子是她血緣很親的兄長,可惜司馬妧和他之間感情淡薄,他的死沒有給她帶來多少觸動,只是覺得呼延博可能和靖朝內部的某勢力達成約定。不過現在毫無證據,呼延博又抓不着,沒法確定到底是誰。
此事不急,反正當下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這個。
“大將軍,我請求帶領一千騎兵,繞道扁都口,從北狄背後發動奇襲,和城中軍隊裏應外合!”司馬妧一個抱拳,單膝跪地。
公主要帶兵出征?!
正商量如何對敵的眾將領聽到司馬妧的聲音,頭皮全都一陣發麻。
姜朔祖失聲道:“公主萬萬不可!”
樓重亦皺眉:“這裏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哪裏輪到你一個女娃娃帶兵?下去!”
司馬妧一動不動,硬氣道:“我要帶就帶輕騎,他們誰能?”她纖指一點,所到之處,個個老將,居然無人敢答。
大靖一貫擅長以重騎兵和步兵協同作戰,步兵先困住敵人,然後重騎兵入內衝殺。但是重騎兵本身無法獨立作戰,機動力較弱,如果步兵不給力,讓北狄人跑了,靖騎兵也只能幹瞪眼。
可是輕騎兵不同。
它可以獨立作戰,也可以與其他兵種配合,大靖目前對這種戰術有研究的只有樓定遠,而且河西走廊許久未經大戰,因此樓定遠的研究還有點紙上談兵的意味。
如今樓定遠已是,如果說自他以下,還有誰有可能擅長帶領輕騎兵作戰,恐怕只有得他親傳的司馬妧。
而司馬妧,可是公主。公主——這可是個女的啊。
不過,如果不帶兵從北狄背後突襲,他們以張掖為據點,勝算有幾分?一旦呼延博發現這是騙局,
見樓重猶豫不決,司馬妧急了。她一夜未睡,又找來陳先生詢問半日,二人討論之下,依然覺得只有這個辦法最好:“一千不行,那五百好不好?待命的駐守軍隊都不止一千吧,我只要五百人就好!”
樓重差點被她給氣笑:“你當是市場買菜,還能討價還價?”
“那……外祖……”司馬妧眼巴巴盯着他,期待不已,連在軍營之中對樓重的“將軍”稱呼也變成了“外祖”。
樓重嘆了口氣:“妧妧,只要打仗,就會死人。”
司馬妧斂容,正色道:“亦余心之所向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這是先秦楚國屈子的詩句,後人常引用來以此明志,司馬妧正是此意。
樓重最終答應了。
司馬妧得到一千騎兵的應允,而且允許自行挑選。
輕騎的選擇標準和重騎不同,太魁梧笨重了不行,要靈活、柔韌且身手好,膽子大敢於衝鋒,不受重騎兵的戰術觀念束縛,最好還對扁都口的地形熟悉——扁都口是祁連山上貫通南北的一條古道,地勢險要,由此道可直達張掖。
田大雷和周奇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個瘦削一個高壯,也代表着兩種不同攻擊的風格。
瓜州如今在北狄佔領下,田大雷想要回老家賣豬都不得,乾脆安心跟着司馬妧混,嘉峪關一戰後,他整個人沉穩了很多,有了一股戰場歷練后才有的煞氣。
不少年輕的士兵看見他會心裏發憷。
司馬妧選人的標準很簡單,能在周奇或者田大雷手下扛住一盞茶時間而不敗的,可用。
“殿下真的想好了?不回京?如今反悔,還有轉機。”輕聲在司馬妧耳邊要她打退堂鼓的人,便是和她商量計策的陳先生。此人一身淡青色的文士袍,五官秀美,白面微須,木簪束冠,乾淨儒雅,只是他攏在袖袍中的左手微微蜷曲,是天生的肌肉萎縮。
在相貌和文采同樣重要的大靖,這樣的人註定永遠無法出仕。
幾年前,司馬妧路過一所鄉中私塾歇腳時,隨意與這位教書先生聊了兩句,發現此人通曉天文地理,對戰例兵法的看法獨闢蹊徑,莫名地帶着絲絲鬼氣,和樓定遠穩重大氣的風格全然不同。
故而後來,除了樓定遠之外,陳庭便是她的第二個老師了。
嘉峪關破后,司馬妧建議陳庭隨百姓一起去金城避難,他卻執意留下。
對此,陳庭淡淡解釋了一句:“我也是個男人。”
“殿下清楚,此次奇襲若不成功,呼延博很可能聯合他的另一路軍隊將我們在平原上圍殺。”陳庭望着一個個從隊伍中走出,臉上還帶着茫然、不知道自己將執行何種任務的士兵們,輕聲在司馬妧的耳邊再次提醒。
“先生為何不說它如果成功,我們有機會活捉呼延博呢?”司馬妧面無表情地側頭看他,眼中閃過一抹嗜血的興奮。
陳庭無聲地笑了:
“預祝殿下,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