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雪白的牆壁,潔白的長廊,拐角放置的玻璃缸透明乾淨,水草搖曳,兩尾金魚在其中自由自在遊動。
如果不轉頭望向窗口,見鋼鐵密密焊就的欄杆之外,灰牆鐵網高壓電,陰暗森冷,生生阻去一半天空,或許在置身於此的短暫片刻,很難意識到這是監獄。
秦照在接待室內整理資料。
他將一個個裝着文件的牛皮紙袋按照序號整齊摞好,把記錄用的雙格稿紙鋪平,夾上,邊緣整整齊齊,上方不留一絲摺痕。最後,他將一支黑色水性筆置於稿紙之上。
秦照的手很好看,修長,有力,充滿美感。他整理資料的時候眼神專註而認真,明明是極枯燥的活兒,但是他做的時候有一種特有的寧靜,賞心悅目。
整理到最後,秦照停了下來,他表情凝重地盯着桌面,面無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來挪動了一下水性筆。他對水性筆放置的位置不滿意,試着讓它靠左一點,卻覺得不夠和諧,又試着讓它靠下一點,但是依然覺得不好。
哪裏不好呢?
太單調了吧。
或許他可以……
秦照心裏的念頭剛剛萌芽,忽地猛一抬頭,耳朵微動。
他聽見了樓下傳來的輕微腳步聲。
今天這麼快嗎?
秦照鎮定的表情瞬間慌亂了一下,他一路小跑到飲水機匆匆接了一杯水,想要放到桌上去。可是在起身的剎那他忽然想起,她是不喝冷水的,於是手忙腳亂打開飲水機的門打算再拿一個紙杯。
不過這時候,他的動作忽然遲疑。
秦照看了看手中盛滿水的紙杯,舉起,貼近唇邊。
餘光掃一眼正在擦黑板的聯號老魏。
秦照一個仰頭,將杯里的水咕咚咕咚全部喝下,然後又用這個杯子接了一杯溫熱的水,神色自若地放到桌上。
杯底圓形最頂點處的切線與稿紙上方線條的延長線重合。
完美。
秦照輕輕舒了口氣。
這時候腳步聲更響。
“老魏。”他叫了他的聯號一聲。
擦窗檯的中年人回身對他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手裏的活已經做完。
“老魏,秦哥,好像來了。”門口,另一個年輕的聯號豁子探頭進來。
秦照和老魏走出接待室,和他一起站在門口。
三個年齡、身高、胖瘦不一的人按照高低順序整齊地貼牆根站着,保持離牆一寸的距離,統一的大青腦殼和藍底白條紋的“制式”服裝,讓他們的列隊站立顯得更為“和諧”。
秦照最高,站在最靠近樓梯的一面,他是三個人里站得最筆直的那個。隨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咚,咚,咚。
忽然,中間的年輕聯號豁子低低笑了一下:“秦哥,你剛剛……幹嘛呢?”笑聲中有不懷好意。
秦照的心劇烈地猛跳一下。
“我?做該乾的事。”
“該乾的事?”豁子重複,緩緩轉頭盯住他,兔唇的嘴古怪地咧了咧。
“呵,”秦照應了一聲,目光盯着窗外那隻在鐵欄杆處短暫停留又迅速飛走的灰喜鵲,淡淡道,“監控都盯着呢,不做該乾的事,難道你還想幹什麼?”
豁子語塞。
他剛剛好像依稀看到秦照把那個自己喝過水的杯子放到桌上,那位置一般是要給那個人坐的,秦照的做法顯然就是想要、想要……
豁子有點兒嫉妒,可是他也就是在門口晃了一眼,沒能正經地看個清楚。
監控?監控不是還有死角嗎?不過秦照那個位置,是不是真的是死角,豁子根本不知道。
他剛剛是想詐一詐秦照來着。
不過萬一監控里是看得見的,只是獄警不在意呢?
畢竟這麼點小事,不一定夠得上舉報的資格。
可是秦照居然敢……
豁子的心裏充滿了嫉妒。
“何醫生,今天還是在這兒,沒問題吧?”樓梯口傳來李幹警爽朗的聲音,聞聲而動。其他幾個房間裏的犯人紛紛小跑出來列隊站好。
“按局長的指示,資料都準備好了,何醫生您有什麼要求,儘管向我們提,能滿足的保證滿足!”另一個稍顯輕快的年輕嗓音,是九監區的副監區長郭獄警。
“麻煩兩位了,我先看看再說,成嗎?”伴隨着高跟鞋輕而有節奏的敲擊,一個輕柔和煦的嗓音響起。
與此同時,列隊站立的囚犯中忽然起了一點輕微的騷動。
樓梯口角落裏擺着的那個大魚缸里的兩尾金魚,忽然紛紛一個甩尾,把水花濺出缸去。
“嘁,這兩條魚都是公的吧。”豁子一聲嘀咕。
“幹什麼呢,安靜啊!”走廊另一頭的兩個小獄警匆匆趕來,惡狠狠地瞪了兩眼騷動區域的幾個傢伙,然後順便打量了一下站在隊伍頭一個的秦照。
秦照彷彿一無所覺,他正安靜地盯着窗外鐵柵欄的一點,剛剛那隻小喜鵲停留的位置。禽類敏感,監獄這種地方很少能見到它們。他想今天肯定是個幸運的日子。
她來了,當然是幸運日。
而在小獄警看來,和那一窩看似純良實則猥瑣的傢伙相比,秦照平靜如常的表現實在很讓人滿意。
下次也繼續讓這小子負責資料整理吧。小獄警想,隨後迅速轉身,大步向來人迎去。
貼牆老實站着的犯人裏頭,有人小心扭頭,偷瞄。
李幹警和郭幹警從樓梯間走出,他們陪同的那個人慢兩人一步。她的高跟鞋先從拐角踏出,然後是裹在西裝褲里的長腿,最後是包着飽滿胸脯的立領白襯衣和西裝外套馬甲,盤起來的利落長發,以及一張秀美的臉。
人群中隱隱騷動又起。
監獄裏關着的大老爺們,被迫清心寡欲,見到一頭母豬都能激動半日,更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何醫生,這邊請。”李幹警表情嚴肅,飛快領路。
有犯人的身子一不留神歪出隊伍,伸長脖子巴巴瞅着,看樣子口水都要流下來。那色迷迷的模樣,讓同是犯人但是有管理職責的長員一巴掌給拍了回去。
何醫生視若無睹。
她不是第一次來,熟悉這種場面,因此她沒有在走廊上多做停留,扶了扶眼鏡,跟着獄警迅速進了接待室。
她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一個囚犯停留一秒,包括打頭的秦照。
不過,秦照的位置選得好。她要進接待室,就一定要從秦照跟前路過。當她走過的時候,秦照迅速低下頭來,他並非故意用這種方法試圖引起她的注意。這只是條件反射的緊張,緊張得不敢看她。
然而,他的鼻尖卻能嗅到淡淡的香氣。秦照忍不住深呼吸了幾下,想多多地留住它,儘可能記住她的氣味。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
秦照低頭的反常表現讓跟隨而入的郭獄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卻並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經驗不足的郭獄警只能在心裏猜測,可能這小子討厭何醫生?
畢竟這個女人來這裏可不是看看資料、參觀參觀監獄而已,被她挑中做犯罪行為心理學研究,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可能這小子抵觸吧。郭獄警以己度人。
當何醫生靚麗的身影一閃即逝,接待室的大門被砰地關上時,有人發出一聲失望的長嘆,然後被領頭的長員呵斥幾句,失望地繼續回去做活。
“她要是挑中我就好了。”豁子嘿嘿嘿道,不知道在遐想什麼。秦照側頭,掃了一眼豁子因為天生兔唇而合不攏的怪嘴,哼笑一聲。他的動靜很輕,不過距離他很近的豁子十分敏感,迅速抬起頭來:“你笑啥?”
“我笑了?”秦照奇怪地看他一眼,正色道:“沒有啊,該幹活了。豁子啊,教育科的環境是比其他監區好,沒有高強度的勞動,但是也不能混日子!多掙點工分,才能早日減刑出獄,這個道理你知不知道?清不清楚?”
找茬不成,反被秦照教訓一頓。豁子心裏憋屈,但是又不敢找秦照的麻煩。於是他將視線投向一直默默無言的老魏。
誰知道秦照好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一樣,他還沒來得及採取行動,秦照已經先他一步喊了一句:“老魏。”然後很快走到老魏的身邊。
嘁,這該死的聯號制度!豁子在心裏把監獄的這個制度詛咒一萬遍,互相監督,互相舉報,想暗地找個人泄火都不成!
豁子並不知道,秦照的心情並不像他面上所表現的那樣平靜,他和豁子說話的時候,他罩老魏的時候,他開始做事的時候,無時無刻,他滿腦子都想着接待室桌上的那杯水。
那杯被自己輕輕碰了一下的水。
她的高跟鞋,她高高盤起的長發,她柔和的嗓音,她淡淡的香氣,秦照在心裏反反覆復回憶着、咀嚼着何醫生出現的短暫數秒。他懊惱於自己的手足無措,竟然錯過了近距離看她的良機,又在心裏忐忑地猜測着她會不會喝下那杯水。
秦照知道這樣做很齷齪,可是那一刻他就是鬼迷心竅了,以致於險些被豁子看穿。
一想到她可能會和自己用同一個杯子喝水,秦照的耳根微微發熱,他忍不住雀躍,又很鄙視這樣的自己。
彼時,何蘅安剛剛坐下,打開資料袋,翻開文件迅速瀏覽,她的眉頭微微擰起。凝思的時候,她習慣性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溫熱的。
除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喝到的是冷水之外,以後就再也沒喝過涼的。不知道是哪位獄警還是犯人如此細心,不管怎麼說,何蘅安對這所監獄的配合度相當欣慰。
她一邊翻閱資料,一邊確定了今天要聊的犯人。監獄如此重視,是因為她跟進的這個項目是國家級的,公安部也參與其中,項目由她的導師牽頭,何蘅安只是作為前哨過來收集資料,順便完成畢業論文。
何蘅安看中的都是特別典型或者特別兇殘的案子,剝皮碎屍生火煮什麼的她尤其感興趣。秦照笑豁子,正是笑豁子不自量力,一點盜竊的小案子,也妄想勞動何醫生。
通常,何蘅安和犯人的這種聊天會斷斷續續進行長達幾個小時,這是一項耗費心力又需要鬥智斗勇的工作。在正常的工作完成之後,她會幫忙看看幾個獄警認為不對勁的犯人,監獄有自己的心理諮詢師,不過何蘅安的留學背景讓監獄覺得請她再看一次雙保險,反正又不要錢。
今天何蘅安的義務工作尤其耐心。獄警們都知道為什麼,這是何蘅安最後一次來他們監獄收集材料,她想藉此表達一下謝意。
“可以了,今天就到這裏吧。”望着何蘅安臉上隱隱疲態,李幹警笑呵呵地站出的來道。
郭獄警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主動道:“我送何醫生出去。”李幹警瞥他一眼,心裏想早該這樣了,小郭這娃娃一點憐香惜玉的意識都沒有,難怪相親一直失敗。
“勞煩了。”何蘅安點頭,開始整理手頭今天寫下的資料,監獄裏的文件帶不走,她能帶走的只有自己今天拼死拼活寫下的幾十頁寶貴的一手資料。
何蘅安收拾停當準備走的時候,九監區的小獄警喊了一聲:“175,247,632。”
他喊的是犯人的號碼,一會犯人要過來做衛生。
何蘅安隱隱覺得這幾個號碼熟悉。可能是因為她經常會在離開的時候聽見獄警喊這幾個號碼,今天她走到門邊的時候特意往走廊深處看了一個,幾個人正在領隊的長員的帶領下朝這裏走來。
何蘅安掃了一眼,其中並沒有她曾經聊過的犯人,監獄關的人那麼多,這很正常。
不過今天,何蘅安多問了一句:“郭警官,每次接待室都是他們整理和打掃嗎?”
郭獄警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他想趕緊把她送走。雖然監獄管理一直很好,不過男監里待着個女人,還是漂亮女人,就像一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炸的□□。
倒是李幹警很熱情地解釋:“是啊,都是他們負責,我們這裏的管理很好,犯人都十分安心改造啊!”他時刻不忘向有關係的人展示監獄的良好形象。
此時幾個人已經走得很近,何蘅安看着他們,好奇地又多問了一句:“倒水是誰負責呀?”
秦照做賊心虛,他的心差點蹦出嗓子眼。
“我……”
何蘅安聽見細微的回應聲,聽起來有點抖,好像很犯怯。她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回答的是個高瘦的年輕男人,大大的號服穿在他身上略顯不合身。這人生得不賴,長着一張看不出年紀的娃娃臉,看起來溫文無害。
他見何蘅安看自己,又鼓起勇氣強調道:“每次都是我。”
這人挺有意思的。
“哦,那謝謝你。”何蘅安笑着朝他道謝。話說出口,又覺這樣道謝不夠誠意,餘光掃一眼他胸前的號牌,頓了頓,又道:“謝謝你,秦照。”
她喊了我的名字!
秦照的心再一次瘋狂地跳動起來。
她竟然喊了我的名字!
這就意味着……
不!
她看到了他的號牌!
秦照灼熱的心瞬間墜落至冰冷的幽谷。他懊悔地意識到,號牌上不止寫着他的名字和編號,還有刑期以及入獄緣由。
她肯定看見了吧,他的入獄理由,竟然是詐騙。這一刻秦照寧願自己的號牌上寫着“故意殺人”,也不願意寫的是詐騙。
詐騙讓人聯想到狡猾、無恥、貪婪、懶惰,不勞而獲最讓人鄙夷,秦照多麼不希望她記住自己名字的時候,連帶留下的是這種沒有擔當的不堪印象。
然而他沒有機會辯解,在道謝之後何醫生便很快隨獄警下樓,離開監獄。
看着桌上空空的紙杯,秦照不禁感到泄氣。他在心底暗暗地發誓,下次一定要找機會和她解釋一下自己其實並不是她所想的那樣,他和那種普通的詐騙犯根本就是不同的。
他想留給她一個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