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過去:還會見面吧

18.過去:還會見面吧

裴芮試着對DV說話,然而運輸機引擎噪聲太大,還有雨點劈劈拍拍擊在窗上,把她的嗓音全蓋沒了。

除去她和顧北柯,這架運輸機裝載着五十來個軍人,被隨機分配到四排相對的座椅上。那個接他們上飛機的大尉就坐在她斜對過,頭稍稍低着,雙唇緊抿,沉在一片靜默里。從裴芮的方向看去,所剩的只有利落的、一揮而就的鼻樑與下頜線條。

安全帶磨着頸側的皮膚,裴芮受不了毛刺似的扎癢,小幅度動了動脖子,旋即就感到有兩道視線看了過來。

是他。

那個大尉以利亞……什麼什麼什麼。裴芮還不太能用俄語順暢對話,一路上多數靠顧北柯進行翻譯。俄羅斯人的全名都太長,音譯成中文繁瑣拗口,顧北柯索性省去姓氏和父稱,只摘出整個名字裏最簡短的一部分告訴她。

因而她記住了一個以利亞。

以利亞的臉略微仰了起來,拇指將安全帶撥開,卡到防彈背心凸出的鎖扣上,然後以眼神遞給她一個示意。

裴芮照做以後,發現這樣果然舒服許多。

她便對他無聲笑了笑,左眼黑白分明,輕輕一眨。窗外雲雨中夾着窄光,從眸底一閃而過,裏面倒映着的、他的面孔顯得更清亮了。

他卻硬是避開了她準確的視線,重新垂下眼帘。雙唇並得更嚴,幾乎成了一條立刀橫切的直線。

莫名受到冷落,裴芮愣了愣,唇角卻向上拉開。

她忽然想把他記錄下來。

不確定自己的聲音能否被完整收錄進DV,於是她把持着機器的手湊近了點,自言自語說:

“他跟周圍那些士兵很不一樣。黑頭髮,藍眼睛,是混血兒么?”

她又短暫往以利亞的方位一瞟,“應該是了……要不然也不會白得這麼不健康,看樣子好像還沒睡醒。”

舌尖伸到乾熱的唇面上舔了舔。

“……不過,長得真標緻。”她低聲道。

顧北柯在身邊皺眉,帶着不悅意味提醒:“姐。”

“北柯,你還小,不懂。”

裴芮把DV機放下又說,“戰場上的精神高壓能把人逼瘋。有些人用藥物減壓,有些人用酒精減壓,我用男人有什麼不行的。”

他們離得近,彼此之間勉強能交談。運輸機的噪響忽輕忽重,聽到的語句也斷斷續續不連貫。

她說的這一個長句,顧北柯將末尾聽得最清楚。

他目光發涼,轉頭問:“你之前在阿富汗,也用過很多個男人么?”

“不算多,沒幾個。”裴芮把攝像機收起來,隨口道,“別總打聽這種事,你才多大年紀。”

她臉上的線條是輕鬆活泛的,還有幾分不溫不火的調笑,而眉心始終蹙着一股勁力,雙目從懸窗眺望出去,過了一會,這股勁力在眉頭沉出兩個淺淺的窩。

“能看見地面了。”裴芮低聲說。

毫無徵兆地,飛行高度猝然下降,墜落似的失重感兜頭襲來,又被安全帶猛地攔住。裴芮的背狠狠撞上座椅,頭髮因為重心的連續偏移,從鬆散發圈裏漏出來。機身在幾個驚險的高空翻轉后,與地面近乎呈現直角,砸入跑道上鋪揚的滾滾塵土中。

胃裏在落地時抽顫了一下,裴芮捯了幾口氣,終於平復下心跳和呼吸。得到指令后解開安全帶,眼前突然蒙上一塊陰影。

是他,以利亞。

背着光的時候,那雙深藍眼睛轉為漆黑,不算清澈通透,反倒氤氳着濕潤模糊的睡意,好像下一秒就要酣然入夢了。在那裏面,裴芮看不出軍人眼中司空見慣的、從未荒疏的殺伐——那裏面什麼也沒有。

他又向她走近了半尺距離,給魚貫走出飛機的士兵留出空當。以利亞一手支住她頭頂的橫欄,俄語從他嘴裏一字一句脫出,音色低沉動聽,彷彿遵照着某種特定的韻節。

“他說這邊會有武裝分子攻擊運輸機。”身邊的顧北柯心有餘悸,慘白着一張臉翻譯道,“所以必須儘快降落,還要做幾個規避動作,防止被地對空導彈瞄準……估計是這樣,有些詞我也聽不太懂……不管了。”

以利亞點點頭,帶他們取回託運的行李,然後一路進入北高加索軍區駐地。這裏的建築群不高,規整緻密地排列着,色調白裏帶灰,像是一口箍鎖着鋼套的牙齒。

他步幅很長,步態穩定端正,由於照顧到他們的體力,速度放得慢了一些,左手還提了裴芮的背囊。

一進門,濁厚的冷銹味捂住口鼻。滿目儘是生鐵色澤,一切有形無形的都立着稜角,像子彈一樣不近人情。

以利亞將裴芮和顧北柯帶入一個房間,讓他們暫且休整,等候接下來的進一步通知,沒有軍官的陪同,禁止在駐地隨意行動。

背囊他一路提着,此時放到她腳邊。裴芮將DV固定在床頭,再伸手解開背囊的封扣,發覺他握過的地方還很涼。

她抬頭,糾集腦中為數不多的俄文字眼,拼湊起一句蹩腳的問話:

“還會見面吧?”她發音標準,只是說得太用力,難免顯得過分字正腔圓。

以利亞在門口駐足,淡淡回眼看她。

他離開時一言不發。

房間方方正正,四角頂着四張單人床鋪,其中一張堆有雜物,另一張專門用來擺放顧北柯大大小小的相機、鏡頭與其它配件。

裴芮正俯身整理行李,背後冷不防繞來一雙手臂,顧北柯身體的熱度纏上她腰間:“姐,我有點怕。”

“怕什麼?”裴芮按了按他的手背,偏頭說,“之前不是來過一次了。”

她脊樑上摩挲着的是他鼻尖的形狀,以及他短淺的氣聲:

“上一次我沒有隨軍,在市鎮拍了幾天就走了。”

“我們這回做的是嵌入式跟蹤報道,遇到暴力衝突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裴芮將他交握在自己身前的手掰開,順勢轉過臉去,“怕也會遇到,不怕也會遇到。你要是因為恐懼縮手縮腳,到時候會更危險。”

“我就是怕死。”他固執地咕噥,“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裴芮從行李里抽出海事衛星電話,將便攜式電腦攤在膝頭開機,含混地應了一聲,顯然沒在專註聽。

顧北柯神情一黯,不再多言,安安靜靜躲到旁邊,拿起自己的相機。

以利亞在傍晚時分又一次出現在房門口。脫去軍裝,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此前掩映在迷彩服粗硬質料下的肌肉紋理,而今終於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很是勻稱漂亮。

顧北柯跟他交談了一陣,扭頭告訴裴芮:“他說,這幾天得先待在北高加索軍區駐地,深入前線的時間會另行安排。”

裴芮眉頭稍擰:“當初不是確定我們可以全程隨同地面與空中作戰么?”

顧北柯幫她翻譯過去,得到的答案是:“這段時間以來,作戰任務取消了很多。”

長期處理戰地報道,裴芮的新聞敏.感度相當高,不由得脫口問:“戰局變了?”

她在電腦里翻找資料:“我們收到的最新動態還是前天俄羅斯軍方公佈的,增派特種部隊到車臣前線……”

以利亞身形挺拔,然而面容總顯得疲累,多半是由於過分濃疊的睫毛,和那雙藏在霧裏的眼睛。裴芮無意中向他投以一瞥,卻被他的目光瞬間牢牢抵住了。

從他口中得到陸軍全方位挺進車臣首府的消息,裴芮片刻不曾遲疑,着手編髮一截簡訊,立即傳回北京。

以利亞站在門口,視線隔過高加索地區常年不化的冷空氣,沉默地注視她繼續工作。顧北柯找不准他瞳孔的焦點,因而沒有察覺到這樣的注視,只是本能地想在男人面前將她擋在身後。可是以利亞太高,藍眼珠懸在上方,居高臨下。

以利亞臨走時對他們說,南區是生活區,可以四下走動。如果要進入訓練區,則必須由他陪同。

“明天會有兩個別動隊的隊員過來,教我們一些基本防身技巧、醫療急救手法之類的。”顧北柯說。

合上電腦,裴芮頷首。

“跟大尉道個謝吧。”她整個人都很放鬆,戲謔地說,“順便幫我轉告他,他的腰真好看,平時不該穿衣服的。”

顧北柯:“別開玩笑了,姐。”

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的手悄悄握起來。

裴芮眼睛一彎,轉向以利亞,用俄語輕聲說:“明天見。”

沒想到當天午夜,他們就又見面了。

裴芮不認床,平時睡得也實,偏偏這一晚翻來覆去睡不着,撥開掐住脖子的長發,只好披衣出門抽煙。

意料之外,以利亞竟也在北境夜空一蓬星幕底下。他背影高而孤桀,還是早些時候那件貼身背心,沒穿外衣,相當好認。

裴芮走到他身邊頓足站定,餘光看見他唇間夾着一根煙,快要燒到頂端了,冒出濃濃淡淡的乾絲一樣的白氣,和他鼻端呼出的潮濕白汽織為一體,在星空下泛着霧光。

他不主動開口,她也不搶先搭腔,牙齒磨着煙嘴,自外套口袋裏摸出個打火機,兩聲擦響,沒能點燃。

她興意闌珊,屈起手肘碰了他一下,獲得他暫時的低眼注意。

不會用俄語表達,裴芮乾脆對他講起了中文:“能借個火么?”

他彷彿懂了她的意思。

“我沒帶火柴。”他吐字清楚,慢慢說。

裴芮花了一會工夫才意識到他用的也是中文。

她搖了搖手,讓他放低高度,咬着自己的煙捲,傾身去碰他嘴角尚未燃盡的煙蒂。

火星從他眼前,過渡到她眼前。兩人眸中都是貧弱零碎的兩點焰光。

以利亞感覺到自己進入她體溫覆及的範疇,爾後又迅速抽離——她後退了半步,直截了當道:“你懂中文?”

他點頭。

“嗯。”

裴芮吐了個眼圈:“之前那些,你都聽到了?”

“……嗯。”

“正好,省得讓北柯幫忙翻譯了。”裴芮唇角一挑,抿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故意問他,“知道我指的是哪句么?”

“不知道。”

他講起中文來,脫去了俄語的銳氣,聽不出口音,又不是完全標準的普通話。

裴芮把數小時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你的腰真好看’。”

尹伊格:“……”

他皮膚蒼白細薄,耳尖漫漶的粉紅跟頸間血管一樣顯眼。

天色黑得通透,遠處還有隆隆的機械轟鳴,間雜着零星的炮聲與槍響。裴芮不由自主地恍然覺得,自己是在成排的刀尖上撥冗偷取一片樂趣——這個認知讓她戲謔玩笑的心情戛然而止,轉而問:“有中文名么?”

他低低說:“有。”

裴芮不說話,靜候他的下文。

沒有下文。

她只好又問:“是什麼?”

他答:“尹伊格。”

“尹伊格。”裴芮把這個名字留在舌尖品嘗,下定評價,“挺奇特的,不太常見。”

他說:“是我母親的姓氏和我父親的姓氏,拼在一起得來的。”

他的煙抽盡了,隨手扔進腳邊的灰土裏,抬起軍靴碾滅。一塊燎乾的葉子從濾嘴上剝離,又在鞋底碎裂了。

看形狀,可能是薄荷。

“啊,真會省事。”

裴芮嘴唇掀動,吐了個不成形的煙圈,很快跟呵出的蒸汽一同散進冷空。

“為什麼不說你會中文?”

“忘了。”他答得一本正經,“想起來的時候,找不到機會了。”

裴芮被他的答案磨得沒了脾氣,正想說什麼,見他準備回房休息,頭腦還沒作出反應,手已經牽住他的腕,聲音搶先一步脫口而出:“聽說明天要教我們防身和急救?”

他的皮膚真涼,蠻橫地把她的溫度也奪走了。

他一頓:“是。”

“你來負責我吧。”她提議說,“我學什麼都挺快的。”

“……”

裴芮的目光紋絲不動,緊緊鎖住他:“不想?”

“安德烈的中文不夠流利。”他想了一想,表情略有鬆動,“如果你堅持,我可以。”

裴芮笑了。

“那我堅持。”

軟墊鋪了一地,裴芮踩在上面,就像一腳踏進棉雲里,渾身都輕飄飄的找不到重量。

“……你力氣不大,反向掰壓敵人手指,是比較有效的方法。”

尹伊格講得細緻,末了背過身對她說,“抱我的腰。”

裴芮“唔”了一聲,兩隻胳臂環上他勁練的腰間。觸手是軍裝衣料,缺乏熱度的肌理就藏在內側,在她掌心蒸着貧弱的涼氣。

尹伊格握住她左腕,一個微小的下拉,將她手上圓順的關節捏入指間,輕細地向後折。

一套淺嘗輒止的示範動作,就像開始那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他抽身與她別開一定距離:“你來試試。”

“站那麼遠幹嘛?”

裴芮有些好笑,“你也得抱着我,我才能上手試試。”

“……嗯,對。”

尹伊格手臂跟他的嗓音一同趨近,將她完全包圍。

他指骨分明,一節一節的很突出,被她反捉在手裏,以刁鑽的角度用力掰壓,一邊促狹問:“疼么?”

尹伊格搖頭。

“不疼。”他臉上沒什麼多餘表情,眉頭也一絲不皺。

裴芮:“……”

後來,他又陸續教了些別的。

“這個地方叫太陽神經叢。”

尹伊格的指腹點在自己肋下心窩,“用尖拳猛烈打擊,可以致死。”

裴芮不太理解,抬手比劃了一下:“什麼是尖拳?”

尹伊格:“握個拳給我。”

他托起她柔軟的拳頭,把她正在蜷屈的食指朝內壓得更緊,讓第二指節拱成一頂鋒銳塔尖。

然後,他牽着她的手腕按向心口:“試着打這裏,用力。”

接觸到他心臟勻速有力的搏動,她指縫都震得返麻。

裴芮輕巧地推了推他堅硬的胸膛:“不是說可以致死么?還叫我用力。”

嘴角不動聲色地一勾,尹伊格五指鬆弛,將她放開:“對,用力。”

女人的直拳砸上胸口,使上了八分氣力,卻像一根指尖或是一簇發梢,在他本就不敏感的痛覺神經上淺撓了一下。

他接著說:“假定我現在已經受創,但還沒有失去意識。”兩手抓住衣領,用拇指卡起喉結,“這樣剪住我的喉嚨。”

裴芮照做了。

他喉結微突,上下滑動,連同脈搏一起被她濡熱的手心觸碰。她多施加一些力道,便感到他頸間撐起細長的筋條。

“很好。”

屈肘迫使她折起胳膊,腳下絆在後踝,一手在她腰上稍作虛扶,兩人相疊着接連摔進軟墊。

直至此刻,他才補充道:“這就是反擒拿。”

裴芮:“……”

她輕薄的軀體壓住他,骨架鬆散幾乎在他手中對摺,尹伊格忽而感知到她的眼睛停在自己脊樑間,全身分量一點點傾斜,最後依到他肩膊上。

“尹伊格。”她突然說,氣息滿是熱度,熨燙在他耳緣。

如同預知到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他不自覺地啞緊聲線,僅有一個模糊音節漏出了口:“嗯?”

她說:“我單身,你也單身,我挺喜歡你,你也不討厭我,我們就找點樂子,怎麼樣?”

鼻尖擦碰鼻尖的距離,裴芮清晰地望見,他眼帘上藏着極深的一頁褶痕。眼帘抬得越高,褶痕就越明顯。

“你怎麼知道,我不討厭你。”他背肌綳直,低聲說。

裴芮從他身上撐起來,長發滑下耳廓,發尖密密匝匝碰動他的腮頰:“那你對我什麼感覺?”

尹伊格被困入她深黑的長發和眼光里,呼吸間翻起火辣滋味,燒在咽喉和舌根。

“……”他以牙磨着這股令人困惑的熱氣,過了一會終於說,“還行。”

笑意添進眉眼,裴芮雙目半睜半合,緩緩彎翹:“那就是喜歡我了。”

尹伊格抿住嘴角:“……沒有。”

裴芮聳聳肩。

“不願意就算了。”

她從他身上翻下來,到旁側與他頭並頭躺着,尋到一根煙順口問,“這回有火么?”

尹伊格胸口起落漸漸回歸平順,挪動手指,遞給她一盒火柴。

一經點燃,煙草焚燒的氣味迅速裝滿房間。

裴芮兩手枕在肩后,渾身鬆懈,吸了兩口煙,對上他微妙的眼神:“想抽?”

尹伊格矢口否認:“也不是特別想。”

“就是很想。”

她抽出嘴裏的香煙送到他眼前,“嘗嘗,五十一包的軟玉溪。”

猶豫的神色在他眼底擴張,又自他眼底失去蹤跡。

兩根長指挾着煙捲,尹伊格垂目望去,濾嘴上還印有她齊整的齒痕。

他含進口中,深深呼吸。

除了尼古丁,只剩下她的味道。

裴芮在一旁看着:“怎麼樣?”

他忽然從唇邊撥開煙捲,站起身來匆匆往外走:“等我一下。”

儘管有些困惑,裴芮還是一動不動躺在原地,抽着煙等他回來。

他帶回一片綠葉,包住煙嘴再還給她。

“你試試。”

香煙混着薄荷葉,辛辣中透出沁涼,齒頰先是一陣酸沉,漸漸地,口裏卻湧起清甜的氣味。

“唷。真沒想到。”她絲毫不掩飾驚奇,使勁咬在葉片上,“這是什麼?薄荷?”

“薄荷。”他肯定了她的猜測,“越新鮮越好。”

“在戰場很難搞到新鮮的吧?就算駐地有冰箱,過幾天也放壞了。”

裴芮抽得太深,嗆到肺葉不由得咳嗽幾聲,煙灰撣進手邊的瓶裝水,“真可惜。”

尹伊格不說話了。

良久過後,不期然問:“你為什麼要到這兒來?”

裴芮神態放鬆,眼也不眨便答:

“有人在等待真相,所以總得有人來戰區看看。我不怕死,那就我來吧。”

尹伊格眉頭陷下去:“不怕死?”

“我弟弟經常說我喜歡找死。”

裴芮不置可否,“比如低空跳傘,開傘的海拔越低,我就越興奮。或者攀岩……我不愛系安全繩。”

尹伊格:“聽起來的確像是找死。”

“腎上腺素會讓人上癮,就跟抽煙一樣的道理。”裴芮振振有詞,“說實話,你能戒煙么?”

尹伊格露出仔細思考的模樣,半晌誠實地搖頭。

“戒不了。”

“這就對了。”

她把即將熄滅的煙頭塞進瓶口,用瓶蓋堵住噝響和細煙,扭臉看他,“還有什麼要教我的?”

不等他出言,門口探進一個光溜溜的、蛋白似的腦袋。

“哎,大尉,我那邊完事了。那小子身板真是不行,一擺弄就斷,我就趕緊讓他回屋歇着去了……”

人還沒走進屋,聲音早就飄到了裴芮身邊。

來人是個光頭,人高馬大,滿臉兇悍,但嘴巴總是笑嘻嘻的,見到裴芮立即伸手:“德米特里。叫我季馬就行。”

“裴芮。”她站直身體,斟酌着措辭說,“我俄語不太好,不好意思。”

季馬錶示理解。

“沒事,我還不會中文呢。”

裴芮在心裏組織語言:“剛才說的是誰?”

“顧北柯,你弟弟。他回屋了。”尹伊格替她翻譯。

“那我也回去吧。”裴芮面向尹伊格,問得隨意,“今晚有空么?”

季馬聽不明白,急得抓耳撓腮:“什麼?什麼?”

裴芮只好又換了半生不熟的俄語:

“我問他有沒有空,今天晚上。”

季馬恍然大悟,一拍額頭搶着說:“有空,他當然有空,我確定。”

“我想在駐地轉轉。”裴芮說,“保密協定里說必須有至少一名軍官陪同,你想來么?”

尹伊格說:“不一定。”

裴芮回了輕輕的一句“哦”,道別以後起步離開,頭也沒有回。

“漂亮,真漂亮。”

季馬撫掌嘟囔,“剛才安德烈那小子來找我,說看見你跟一個美女躺在一起,嚴重違反紀律……我看他就是嫉妒。”

得不到回應,季馬迅速看向尹伊格,只見他瞳孔濃藍,正對着她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季馬嘿嘿笑了幾聲:“怎麼,牧師想背叛上帝了?”

尹伊格回過神來,聲音平淡:“德米特里,你今天的負重五公里跑了么。”

“沒啊,不是說剛來駐地,可以休息幾天的嗎……”

季馬忍不住伸手撓頭,撓着撓着就頓住了,“哦,我明白了。‘與其說閑話不如去負重跑兩圈’——是這意思?”

他掙扎着還是直接說,“但是以利亞,你們的教義只要求不能有性生活,沒要求不能談戀愛吧?”

尹伊格:“負重四十公斤,二十圈。”

季馬:“……”

當晚,裴芮剛給扭傷膝蓋的顧北柯撕下一貼葯,尹伊格就來敲響了門。

顧北柯見狀,硬是要把腿往床下挪:“我陪你去吧,姐,我能起來的……”

“你老老實實躺着。”裴芮按住他的膝蓋,倉促回頭,“伊格,會用相機么?北柯你給他找一個容易上手的。”

相機交到他手裏,裴芮拾起DV,稍微查看了一下電量。

“我拿DV記錄的時候,你就在旁邊幫我拍幾張照片。”她囑咐道,“不難吧?”

尹伊格點了點頭。

夜更深一點,裴芮回房打開相機,不由啞然失笑:“怎麼拍的全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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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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