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最後一次

16.最後一次

去酒店的一路上,尹伊格不停在打電話。過量的酒精拖垮了神經,他反應有些慢,雙手也哆嗦着,要非常專註才按得准通話鍵。

他打過去,被她掛斷。

再打,再掛斷。

到了酒店,天邊還殘存一線光亮。尹伊格上到她所在的樓層,找到她所在的房間,又拿出手機。這個電話也意料之中地被掛斷了。

半晌過後,裏面響起她穿拖鞋走在地毯上的動靜,細細軟軟的,幾乎踩進他心裏。

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把胸口捏緊了。

他的手探出去碰到門鈴,卻在真正着力之前頹然落回身側。

背後一陣窸窸窣窣,他轉過頭,穿着酒店制服的保潔員在走廊另一邊,和他四目相對。

保潔員盯着眼前英俊的混血男人。黑夾克,白皮膚,幾根青藍的血管撐鼓起來,交錯漲在頸間。

湊近了才發覺,男人身上有酒氣。

保潔員小心地說:“請問你需要幫助嗎?”

“我需要幫助。”

他彷彿很睏倦,肩頭頂在身後的房門上,一雙眸子微微向上抬,是兩點昏沉無光的深藍,“你能不能,幫我敲開這扇門?”

他說俄語時口齒清晰,這讓保潔員放下心來,緊接着露出為難的表情。

“這個……要是沒有正當理由,我們不能貿然去打擾客人。”她提議道,“不然你下樓跟前台說說,讓他們幫你打個電話給客人?”

尹伊格聽出了對方委婉的驅逐之意。

“不,不用麻煩了。”眼帘下垂,他支起身邁開步,與保潔員擦肩而過,“謝謝你。”

出了酒店,天空已然徹底熄滅,而她窗口的燈光點亮了,連帶着點亮了他的雙眼。

他看了一會,直到她屋裏黑沉下去,才動身回家。家裏滿地都是空酒瓶,他被絆了一跤,再撐着地面爬起來,直接將自己扔進沙發。這一夜睡得酣實,連個夢也沒有做。

翌日清晨,尹伊格被敲門聲弄醒了。

他頭腦不清醒,頻繁地眨着乾澀的眼睛,整個人伏在門上,透過貓眼遲鈍認出裴芮的臉。那張臉正對着他的視線,在透鏡中稍微變了形。

她就這樣走過來,敲起他的門,好像篤定了他一定會在這裏,一定會響應。

她敲門的時候,應該不曾猶豫。

不在意的人不會猶豫。

而昨晚自己在她門前的遲疑,就像個自作多情的笑話。

口腔焦渴到發疼,聲帶有一種枯萎起皺的感受,尹伊格喉結滾動,將嘴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酒精的催化作用還沒完全散開,失落和憤怒的情緒被無限放大,他眼前有些起灰,漸漸看不清東西了。

如果現在轉身離開,他能不能就此將她忘得淡一點。

門外突然出現她的聲音,難得的稍顯緊張:“尹伊格?你沒事吧?回個話。”

這一句簡短的問話,將他轉到另一面的身體扳了回來。

裴芮等了很久,面前的那扇門總算為她打開了。

看見尹伊格的同時,濕重的酒氣也鑽進她鼻端。他一臉迷濛乏累的醺紅,上下眼皮近乎要黏合在一起,仍執拗地不肯掐斷望向她的視線。

在她出聲前的短暫空當里,他的下頜淺抬了一下,脖頸完全顯露出弧線,支棱着兩道凜冽的筋條,中間是突起的喉結。

裴芮看向下方。

尹伊格腳邊歪倒着幾個空酒瓶,越過他的身體,裴芮又發現了更多。

一般來說,他喝得越多會越清醒,可現在這副模樣,應該是喝得太多了。

“我來看看你。”裴芮從未覺得張口如此困難,“你父親的事……”

尹伊格背過身往裏走,全身脫力地栽回沙發。

裴芮頭一回見到他的步伐這樣沉緩僵硬。

“他罪有應得。”尹伊格說,聲音啞得有如裹着砂礫,用上了力道才抖出來,“但他還是我父親。我的名字裏,有他的姓氏。”

裴芮點點頭。

她沒有跟進去,五指在身側向手心拳曲,轉而說:“昨天錯過了你的電話,我就是來看看你怎麼樣。……既然你沒事,我就先走了。”

尹伊格撐開眼,沒有焦點的瞳孔吃力地挪向她的方位。

“走之前,”他啞着嗓子說,“能不能遞杯水給我?”

裴芮只得進了門,接一杯清水遞給他。

他道了聲謝接過來,指節顫得拿不穩杯子,手腕劇烈一晃,玻璃杯直跌下地,像顆水珠嘩然碎裂了。他失神了好一會,然後矮下腰想撿碎片。

裴芮從內心深處嘆了口氣出來,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

她將他的手按回去:“你別動了,休息休息,醒醒酒。”

打開廚房裏的單人冰箱,裏面是花花綠綠的蔬果,分門別類擺得相當整齊。

她拿了幾樣,餘光注意到冰箱門上的側欄,裏面橫放了一袋薄荷葉,邊緣捲縮着,恐怕是幾天前買來的,已經不新鮮了。

她別開目光,潦草兌了杯醒酒的湯水,端回客廳又發現他的頭歪向一側,好像已經安穩地沉進睡眠了。

裴芮把陽台的窗戶關嚴,走過去推了他一下:“起來吧,我扶你到裏面睡。”

尹伊格的眼帘驟然翻起,視線恰好懸停到她的睫毛尖上。

裴芮還沒反應過來,手就被尹伊格抓進掌心,他力度強硬不由分說,將她整個人拉入懷中。

“對不起,又騙了你。”他就勢側着臉親吻她圓潤的耳垂,氣息撩得她渾身滾燙,“……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裴芮氣結,過了片刻反倒笑了,動了動手臂,沒掙開:“自己老實交代吧,又騙我什麼了。”

“我沒醉……至少沒醉得那麼厲害。”

他含混地答着,順沿她臉龐的輪廓滑下來,輕輕嚙咬她的下巴,把皮膚細微的戰慄含進唇齒。

從進他屋子開始,裴芮全身就繃著一根弦。而此時此刻,這根弦在他齒間磨斷了,她自暴自棄將手指插.入他泛潮的發間,在曦光中尋找他的嘴唇,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

她是在傍晚時分走出尹伊格家門的。值得慶幸的是,從頭到尾,他不曾提及那天清早她唐突離開的緣由。

裴芮沒想到,許笑琳正在酒店門口等待着她,一見她回來就迎上前,攀着手臂急切地問:

“芮芮姐,你聯繫上伊格了么?”

裴芮不明就裏,許笑琳只好再給她講了一遍。

“你不是才剛入職嗎,怎麼分配給你這種難度的採訪。”裴芮刷房卡進屋,頭也不回說,“死刑才過了兩天,就去找家屬談?”

“我主動申請的……”

許笑琳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神情赧然,語速特別快,“你別生氣,芮芮姐,你跟尹伊格好像挺熟的。葉夫謝一案是個大熱門,要是我能拿到他兒子的獨家專訪和詳細資料……”

裴芮沒讓她接著說下去。

“你先去找你們主編,看看能不能通過報社的門路查到點什麼。”她說,“我聯繫一下尹伊格。”

“芮芮姐,謝謝你!”許笑琳的模樣簡直稱得上感激涕零,用力握住她的手“真是幫大忙了……”

“就這一次,笑琳。”

裴芮聲息漸低,彷彿在說給自己聽,“就這一次。”

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裴芮幾次想聯繫尹伊格,又怕自己中途卡殼,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自打那一天以來,他們之間所有的所有都那麼古怪,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下維持微妙平衡,她不敢輕易開口,讓哪個敏.感字眼打破這樣脆弱的狀態。

第二天,她從電腦包的一角翻到一粒止痛片,如獲至寶地就水服下,暫時獲得舒緩放鬆。

第三天,許笑琳一通電話打進裴芮的手機:

“芮芮姐,你能出來見我一面么?”

她着急得不行,不等裴芮回話就匆忙繼續道:“軍方解密了一批中級軍官的個人檔案,都是不對公眾開放的。我用報社的關係弄到了尹伊格那份檔案……你得來看看。”

她們約在酒店餐廳見面。許笑琳帶來了一個牛皮紙袋,人還沒坐下,紙袋已經拍到桌上。

裴芮拆開檔案,映入眼帘是較為年輕的尹伊格,眉眼規整挺拓,嘴角平放着。

照片下方便是表格,她逐句默念:

“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伊格洛夫。軍銜:大尉……

“曾在‘信號旗’部隊境外任務小組服役,后調任‘阿爾法’第七別動隊。”

她停住了,眉角高高挑起,不可思議地咬住嘴唇:“婚姻狀態:已婚……?”

再往下是配偶欄,人名前方加了個括號,標註着“國籍:中國”。

後面寫着一串俄文。裴芮一個一個地拼讀。

音節連起來,湊成一個熟悉的名字——

“裴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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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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