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眼焚城

12.一眼焚城

“是德米特里.阿基莫維奇么?”

得到肯定答覆以後,許笑琳先報出自己的俄語名,再根據裴芮的指示試探性地問,“第二次車臣戰爭紀念展廳里,有一枚你捐贈的紅星獎章。關於獎章背後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聊聊?”

“……哦,這個……”

電話那頭的季馬嘀咕一聲,拇指沾了黑胡椒吮進嘴裏,仰頭將一小杯伏特加一飲而盡。

他抹了抹嘴巴,意猶未盡的表情從嘴角蔓延到眼睛,輕眨着眼向身邊的伊格晃了兩下空酒杯。

“那是我們大尉的獎章。他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就順手轉交給我了。”他對着電話說,同時拎起不遠處的酒瓶,為自己和伊格斟滿。

“紀念館那邊打來的?”尹伊格若有所思,杯沿抵在唇邊,停了片刻又放下,“應該是芮芮。”

“……這我可沒想到。”季馬慌忙捂住話筒,“剛才那麼說合適嗎?不然我隨便編個故事,應付一下。”

尹伊格搖搖頭。眼珠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漆黑,看不分明。

“不用,這樣回答很好。”他終於說。

另一端,許笑琳把季馬的原話複述給裴芮。後者點了點頭,靜了一下才道:“問他,方不方便聯繫他的長官做個採訪,時間不會很久。”

聽了許笑琳的翻譯,季馬把電話按進一個沙發靠墊里,小聲徵詢伊格的意見:

“她要採訪你,怎麼辦?”

“……拒絕。我現在還不能見她。”尹伊格雙唇緊密地並起來,隔了數秒鐘突然改口,“不……答應她。”

季馬促狹地笑,再次把手裏的小杯喝空了,語聲裏間雜着酒氣:“以利亞,你原來可比現在果斷得多。”

尹伊格沒搭理他話里的深意:“答應她,你來接受採訪。”

季馬音量斂得更低:“我怎麼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尹伊格轉眼瞥他:“我會寫一份答案出來,你照着背。”

季馬花了半分鐘思考可行性,末了撓着頭皮問:

“你知道裴芮會問些什麼問題?”

“我知道。”尹伊格說,聲線里有細小的裂口,“都知道。”

他那麼了解她。

季馬跟裴芮約了個時間,通宵背完答案,趕在中午去咖啡館跟她見面。

“……我們大尉以前在信號旗,負責一些海外戰鬥任務。”

起初的一刻鐘里,他拘謹地盯住擺在桌面上的錄音筆,怕只要跟裴芮一對視,眼神就會泄露端倪,“請原諒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

季馬說俄語的時候,帶點照顧裴芮的意味,語速不快,發音也盡量清晰,措辭更是淺顯易懂。所以她也就沒讓許笑琳逐句翻譯。

相較起尹伊格,顯然季馬更符合大眾對“退役軍人”的刻板印象。他跟一隻禿頭的巨熊一樣挺着背走來,腦袋上毛細細的,像攏了一圈茶金色的絨光,越過去就能看見光滑頭皮。所有情緒常年堆擠在臉的下半部分,上唇微微隆起,蓋一圈小鬍鬚,顯得嘴唇臃腫,英氣勃勃。

裴芮總覺得這人眼熟,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在哪裏跟他碰過面。腦部損傷造成的記憶遺失是永久性的,因而她可以確定,這種熟悉感不是因為他們曾在戰區共事過一段時間。

她將錄音筆挪了一個方位:“簡單描述一下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長官吧。”

季馬唔了一聲,想着想着,突然樂了。

“他這個人……怎麼說呢,挺有意思的。當時他從信號旗調過來,直接成了我的小隊長,我還特別不服氣。”他笑嘻嘻說,“你要是還記得……你要是見過他那時候的樣子,肯定會同意我的看法。最開始我覺得,他無非就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小白臉。但是後來……”

“後來呢?”許笑琳忍不住插話。

季馬嘴角向兩邊咧着,唇面上的褶皺都被抻平:“後來我發現,他其實是個話不多還信上帝、訓練有素又兇狠殘暴的小白臉。”

裴芮以目光示意許笑琳不要急於引導,轉而抓住他話里的某個字眼問道:“你們部隊裏信教的人多麼?”

她忽而想到,尹伊格以前也是個信徒。

尹伊格連這個問題也預料到了。

季馬趕緊念出標準答案:

“不多……也不算少,幾十個人里能出一個教徒。”

看季馬神態足夠放鬆,前提也鋪墊得差不多了,裴芮稍稍坐直,切入正題:“他是因為怎樣的特殊貢獻,才得到這枚獎章的?”

季馬含糊其辭:“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機密行動,不能透露。”

裴芮表示理解。

“起碼你能告訴我……”她卻沒有放鬆追問,“為什麼你之前在電話里說,他認為自己受之有愧。”

“……”

季馬神情一黯,嘴唇重新皺起來,“他救下了很多人,但沒能救下另外一些人。”

許笑琳搶着問:“能跟我們具體談談么?”

這個問題的答案,尹伊格沒幫他準備。

季馬只好點到為止:“……他失去了戰友和愛人。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他匆忙起身,見裴芮也收回錄音筆,站起來向自己伸手,立即一把握住上下晃了晃:

“裴芮,咱們應該常聯繫,你知道,就是,增進一下感情。其實你我在戰區的時候關係挺不錯的,除了大尉你就愛跟我說話……”

聽見這一番對昔日友誼的追憶,裴芮就有點受不了,繃著臉皮目送季馬出門,然後在眉心狠狠掐了一下。

“這個德米特里講了不少。”許笑琳叫人來點了杯咖啡,點完對裴芮說,“我覺得我們用不着採訪那個大尉,就把德米特里提供的這些信息整理一下,刻在那種小銅牌上,放在玻璃展櫃裏也挺好的。”

裴芮彎着手指,在錄音筆上撥弄,音量調得很小,只夠她一人側耳聽。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問許笑琳:

“為什麼戰後國家總要籌建戰爭博物館?”

許笑琳愣住了,手裏的一杯咖啡懸在半空:

“為了讓人銘記歷史?”

裴芮不置可否。

“戰爭博物館存在的意義是反戰。”

她詳細解釋說,“用大量的圖像、文字和影音觸動觀眾,所有博物館傳達思想的主要途徑無非就是這些。而戰爭博物館最需要的是故事,要麼是悲傷的,要麼是震撼的,甚至是令人作嘔的故事,讓觀眾流淚、震驚、哪怕厭惡都行。”

只有負面情緒,才更容易引起共鳴。

“剛才德米特里說的那些,你認為足夠感人么?”她問。

許笑琳發出一個很輕的“啊”,困惑的神情從臉上消失了,抿了一口咖啡說:“一點也不感人,只是……很有趣。”

“最好別把戰爭背景下的故事寫得太有趣。”裴芮笑了笑,“那枚獎章是首要展品,現在我們掌握的信息明顯不夠用,還得添加一些更豐滿的細節。能採訪到那個拿領獎章的大尉最好,要是不行……”

許笑琳按了按她擱在扶手上的胳臂。

“別擔心,芮芮姐,我向我們主編打聽過,阿爾法部隊中級軍官的名單已經在逐步解密中了。可能展廳還沒完全建成,我們就有機會找到那個大尉。”

她雙唇嗡動,講得特別快,前一句剛結束,馬上補充道,“就算名單不能完全解密,保密級別也會降低。……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葉夫謝的案子么?”

葉夫謝——裴芮還記得這個名字屬於尹伊格的父親,那個身陷囹圄的軍火商。

“我有印象。”她回憶着說,“判了死刑,對吧。”

“過一陣子就要行刑了。這次的大範圍解密,一定程度上是因為葉夫謝的兒子,也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尹伊格當了兵。”

這一回,許笑琳放緩了速度,以往像子彈般飛快崩彈出口腔的音節,被感慨和不解拖累,期期艾艾,搖搖晃晃,幾經猶疑才從喉間滑出來。

“幾家莫斯科的平面媒體懷疑他協助父親,向恐怖組織販賣軍火。當年文章刊出來,民眾反響很大,強烈要求軍隊人事信息公開透明化,不能成為罪犯的庇護所。”

裴芮聽完前因後果,聳肩道:“我能理解。”

許笑琳驚訝於她的缺乏反應。

“其實我覺得沒什麼道理……你看這些文章,從頭到尾都是憑空揣測,拿不出一點實質性的證據。”

她說著說著,發聲的頻率忽而加快了,“我也見過尹伊格,我覺得他人挺好的,就是看起來有點懶,可能不太適合當兵……”

“有沒有證據都一樣。”裴芮隨口說,“在民主國家,民意通常比律法更有效力。民意代表了多數人民的訴求,卻最容易受到影響和操控——這件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注意到許笑琳的眼神,她停了話,很快又問:“你在給報社供稿是么?……固定的一家報社?”

“嗯,目前是《莫斯科時報》。”

許笑琳忙不迭頷首,下巴頦朝後縮着,語氣謹慎起來,“您……您作為業內前輩,有沒有什麼建議給我?……”

“我建議你辭職做個自由撰稿人。”裴芮說。

“每一家媒體都有自己的立場。但故事不一樣。實際發生的事件本身沒有立場,敘述的方式,角度,甚至語態也能決定它的立場。”

裴芮告訴她,“就像發音本身是無意義的,被我們賦予了含義,這就成了語言。比如我們將桌子定義為桌子,而不是腸子。”

她的聲音比平常女人要硬一點,更有實感和銳度:

“作為一個記者,你最應該確保的,是不把桌子描述成腸子。”

隨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許笑琳捧着咖啡杯,沒再出聲。

於是裴芮抽出聯繫列表來,在季馬的名字旁邊打了個勾,住筆想了想,又改成一個問號。

短短五段電話號碼,讓一張A4紙顯得過分空闊。她按順序往下看,第二個名字是安德留沙。

回了酒店,她拿到一份剛剛送達的攝影展邀請函,還沒來得及拆,便接到顧北柯的電話。

“我到莫斯科了,芮芮……姐。”他用的是一個新號碼,“我想見你,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就在你酒店樓下行么?”

裴芮抿了抿嘴角,避而不答:“按照伊格說的,你前天就該到。”

“我不想見他,把行程推遲了幾天。……為什麼你還要和他見面?”顧北柯不大高興,“我是你弟弟,你得照顧我的情緒。”

“你是我弟弟,所以你不該管我的私事。”

裴芮對他說,不想聽他再委屈地控訴什麼,適時換了話題,“對了,北柯,再寄一份邀請函給我。”

顧北柯還是不大高興。

“你要請尹伊格跟你一起?我不答應,我很討厭他——”

“不,不是他。”裴芮聳起眉弓,有些不耐,但被她壓下來,“是一個小姑娘,很喜歡你的作品。”

“哦,是粉絲么。有個喜歡我的人在你身邊,會不會讓你也喜歡上我……”顧北柯又說了些什麼,她沒留意聽,夾着電話拆開信封。

除了邀請函本身,信封內側還夾有一本很薄的宣傳冊。

她在顧北柯的語聲中屏住呼吸,百無聊賴地翻了兩頁,一入眼就是中俄雙語的宣傳語——“知名攝影家顧北柯驚艷舊作首度曝光”。

她目光游向下方,定格在這幅攝影作品的名字上。

——《一眼焚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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