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何所憶
前世時,便是靠了這一手技藝,秦素逃過了數次危機。不過那皆是在趙國,如今她仿的卻陳國公文,這還是兩世加起來的第一回,難免有些手生。
路引很快便寫完了,秦素一共寫了兩張,攤開放在一旁晾乾,只待明日染罷即可。剩下的那兩張她預備先空着,明日一併染出來,以防將來有用。
看看匣中尚余的細紋與大紋豎棱紋紙各一,秦素想了想,便將它們也全裁了出來。這兩種規格的紙分別對應着不同的官階,只要染成黃柏紙,便是陳國官方所用的公文紙了。
做完了這些,她又拿起墨錠開始磨墨。
這一次她將墨磨得極濃,之後便自匣中揀了一卷薄白棉紙,打開展平,開始為印章起稿。
已經許久沒做過這些了,如今重拾舊藝,秦素寫了好幾稿才算滿意。待寫罷印文,便將紙返覆於印石上,以小筆沾水輕刷。這紙極薄,不多時便將反字印了出來。
渡稿已畢,接下來便是刻印了。陳國各縣皆以陰文制印,故秦素便也用了陰刻之法。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日影西斜,在白牆上映出淺淡的幾撇雲影,那光影層層縷縷,渡進窗中,又換作了淡淡的青。
秦素直起腰來,極為不雅地伸了個懶腰。
四枚官印皆已刻就,這一個下午的時間沒白廢。
她擱下刻刀,一隻手托着腮,望着窗邊的斜暉出神。
夕陽淡極近無,將她的眉眼輕輕攏着,有一種格外的乾淨,如線描點染的畫稿,只待輔以濃色,便可成就一卷靡艷綺羅。
然而,這靡艷卻遲遲未至,這綺羅便空落落地起來,那畫稿便也就這樣停在了那裏,將及未及地,叫人既不舍挪眼,又不忍細看。
秦素出了會神,細細想了一遍自己的計劃,確定無甚錯漏處后,她便又起了身,將東西收拾在了書匣里,拿了把小銅鎖鎖了,遂又去了角院,將早上買的一壺酒拿回了屋中。
她這一進去,便又是關門闔戶,不知在房裏忙些什麼。
阿妥夫妻兩個卻也並不多問,只默默地做着手裏的活計。
秦素瞧在眼裏,十分滿意。
在宮裏活得久了,便知道什麼樣的下人才真正頂用,便是像福叔與阿妥這樣的才好。那些有小聰明的、,前些時候阿承病了,請醫花了不少錢。家裏就她祖孫兩人相依為命。”
秦素沉吟了一會,便招手喚了福叔近前,另遞給他一塊碎銀,並低聲交代了他幾句話。
福叔應諾一聲,又等了片刻,見秦素再無吩咐,便無聲地退了下去。
由始至終,對秦素手上多出來的銀,他連個表示疑惑的神情都沒有。
天很快便黑了下來。
秦素早早便上了榻,角院與耳房的燈火也逐次地熄了。還未至戌正,整間院子便在黑暗中漸漸安靜了下來,陷入了沉睡。
子初時分,秦素緩緩睜開了眼睛。
四下里靜極了,連風聲都聽不到。窗紙上映着淺白的光,恍惚而又幽暗。
她翻身下了床,藉著淡淡的月光穿上衣物,也未秉燭,摸黑出了房門,來到了位於角院旁邊的菜窖。
益州人喜食泡菜,幾乎家家都建有腌制泡菜的菜窖,且越是貧瘠之地,那菜窖便建得越大。想那泡菜久擱也不會壞,且地窖亦有儲物功能,窮人家自是多有建的。
秦家的菜窖亦修得極大,門后是七級向下的台階,菜窖的四角放着石灰,用以去除潮氣,另一頭還挖了通風的氣孔,人在裏頭也不會憋悶。
秦素輕輕拉開了窖門。
夜風攜着微茫的月色,灑上石階,空氣里彌散着極淡的酒香,還雜着些甜膩的糕餅香氣。
秦素屏住呼吸,停頓了片刻。
石階盡處擱着一隻小銅燭台,幽幽火光驅散了黑暗,隱約可見旁邊倒卧着的一團人影。
她靜靜地望着地上的那團人影,似是遲疑,又像觀望。
那人影一動不動,像是睡得熟了,然而又聽不見呼吸聲。
秦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極淺的笑。
她返身輕輕帶上門,裙動如雲絮,飄飄擺擺步下台階,一點聲音都未出。待行至階下,她便彎腰拾起地上的燭台,向四下照了照。
燭光所及處,是散放着的菜壇與油瓮,還有幾口袋米面,再往裏約七八步,則是半人高的一堆磚瓦,還有一架倒放的木梯
去歲房子漏雨,福叔為了省下僱人的錢,便與阿妥一起動手修好了屋頂,這些磚瓦便是那時用剩下的,全都堆在了此處,上頭積了厚厚的灰,顯然是很久無人涉足了。
秦素持燭前行了兩步,確定那磚瓦無人動過,微微鬆了口氣。
在她的記憶里,阿妥他們通常極少去菜窖,可她總要親眼看過了,才會放心。
她回身來到那團人影處,蹲下了身子,仔細地照了照那具僵卧的屍體。
這張臉,以及這具身體,曾無數地次出現在她的夢裏,粘膩的,潮熱的,混濁的,像雨天時身上的濕衣,牢牢地貼在人身上,甩不脫、躲不掉、移不開,直讓人恨不得刮下層皮才好……
手中的燭火忽地晃了晃,也不知是不是氣孔里傳來的風吹的,秦素的臉被燭光映着,陰晴不定。
那粘膩得幾乎令人發瘋的感覺,在這微涼的風裏散開了。
她緩緩垂下了眼眸。
鄭大,她前世的“姦夫”,此刻已經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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