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憶起
第一次遇見顧遠然,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的裴泠同裴鷗在電梯裏,一扭頭,就與這個男人隔空相視凝望。
裴泠記得他當時在叫喊着什麼。她現在才悟到,那或許是一個人的名字。即便她之前一直在不留餘力地對那個女孩和顧遠然之間的事惡言譏諷,但裴泠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很溫柔的名字。
彷彿是因為曾經有人說過這是個溫柔的名。
裴泠還記得,顧遠然把她拽到林夕言的墓前那一天。那時的她終於意識到,踐踏着一個無辜亡者的清名去揮霍利用,是多麼的卑劣且心狠。
她到底還是被仇恨一時蒙蔽了雙眼,變成了一個歹毒且不自知的人。
顧遠然遙遙地從電梯口那兒看見了她,下車走到她面前。
裴泠低着頭,不敢與他對視。
“宋連城涉嫌販毒走私被海關逮捕。”顧遠然平靜地道,“這是你們的手筆吧?”
裴泠不置可否。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顧遠然道,“你們說宋連城是殺害裴氏夫婦的真兇,這點我無話可駁。而照你們所說,他能殺這麼多人是因為用毒品操控了方慕柏。我懷疑他與我母親死亡的真相有關,那麼,殺我母親的人也是方慕柏了?”
裴泠的呼吸開始急促。
“十二年前,連環殺人犯方慕柏之所以會罪行暴露,是因為政府里的一名官員向警方推翻了他的不在場證明,幾乎是同時,一名刑警得到了大量方慕柏並非無辜的證據。”顧遠然仿若未覺,繼續說道,“而那個官員姓顧,是我所謂的父親。那名刑警姓林,他有個女兒叫林夕言。”
他沒有發現眼前的人已然忍不住顫抖。
“那麼問題來了。那位顧官員為何突然站出來將方慕柏推至風尖浪口?林刑警得到的證據又是出自何人之手?”顧遠然忍不住自嘲一笑,“若是說顧意漣是為了公道正義,才慷慨憤然地指認陰險小人,那他又是從哪裏知道的這所謂真相?難道從諸多的蛛絲馬跡中,他當真不知道宋連城與方慕柏之間的種種聯繫?我不信。”
他驟然厲色,“他根本是至始至終便知道一切,甚至可以說他才是一切的幕後推手!而你一開始便試圖接近我,也根本不是為了同仇敵愾的聯手,而是想讓我親自,送自己的父親下地獄!”
裴泠整個人搖搖欲墜。她想辯駁些什麼,卻無處說起。這個男人說的都是鋼鐵般的事實,而往他的靈魂捅了一刀又一刀的,正是她自己。
“為什麼非要是我呢?”顧遠然慘笑道,“顧意漣罪有應得,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可你為什麼就那麼狠心,非要逼我大義滅親?那次讓你去做親子鑒定,我看見和那位你們家關係匪淺的女醫生偷偷換掉了樣本。我是真的很高興,這說明那個樣本有問題,你們在心虛。”
“我一直堅信不疑你是林夕言。哪怕失去了記憶,哪怕被傷害得心腸冷硬,卻也不會變得可恨可怖。可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珍藏在心裏的姑娘,從來都想致我於死地。”
“……我從一開始確實是存了這樣的心思。”裴泠終於忍不住痛苦地開口,“可是我後來已經拚命向你證明,我不是她了……你為什麼就是不信呢?”
“裴小姐。”顧遠然輕聲說道,怕驚擾了什麼。“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真心愛過一個人。若是知道愛的人死而復生,再是痛苦掙扎,也忍不住堅信那是事實的。”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減輕對你的傷害。”裴泠喃喃道,“可是阿瑟的父母無辜枉死,他們的孩子被迫背井離鄉,無依孤苦。他們沒有任何的錯,卻還是被父輩的仇恨所累!是我心狠,是我惡毒,哪怕是現在,我也不認為父債子償有什麼不對!我唯一做錯的,就是泯滅良心利用了一個死人,卑鄙無恥地讓你痛心!”
“父債子償嗎?”顧遠然緩聲笑道,“我從前以為顧意漣絕情,明明知道我母親死於非命卻從來無動於衷。現在真相大白,他的雙手根本不幹凈。你對我們家有恨,要連着我一起報復,我也沒有任何怨言。唯一令我絕望的是,那個我以為重新活過來的人,被你親手殺死了。”
裴泠滿心都是哀痛。
“對不起……”她說道,“真的對不起。”
顧遠然露出了一個悲涼的笑,隨即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那是裴泠最後一次見他笑。
………………
裴泠一步步地走回裴氏,失魂落魄。
她路過裴氏大廳的時候,看見門前堆了不少人,拉拉扯扯地甚是熱鬧。
裴泠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這好像是市長夫人。”
她心思一轉,直步上前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旁邊有人回答道,“裴小姐,這人堅持要找裴總,卻又沒有身份證明。我們看她情緒不太對,就沒敢讓她進去。”
裴泠已經聽陸久源說了宋連城被抓捕以後的事兒,那位高風亮節的顧市長為了逃避牽連,幾乎是一刻不耽誤地聯繫了律師準備離婚。
裴泠覺得她必須在裴瑟回來之前解決這個事,於是她冷眼看着來人道,“請問你有什麼事?”
那人看着裴泠愣了愣,道:“你是……裴泠……”
裴泠頷首,“是我。你要找裴總解決的事,不如先說給我聽聽。”
她見這女人似乎已經冷靜下來,便找周圍的人揮揮手道,“你們先散了,我來解決。”
“裴泠……裴瑟……”那女人哈哈大笑,“確實,你們害我家瀕臨破產,我丈夫他也不要我了,找你們誰算賬都一樣!”
裴泠忍不住皺眉,“你真的是宋連真?”
宋連真笑了笑,順着上前一步。裴泠想將她引向人少的地方,腹部卻突然一痛,原來不知何時宋連真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刀。
周圍響起一片驚呼,裴泠腦子裏卻只剩空白。軀體上的痛尚且不足為道,她透過宋連真的肩頭,在光潔如鏡面的玻璃牆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宋連真仰天獰笑,很快被人摁在了地上。裴泠立在原地遲遲未倒,眼裏都是玻璃牆上自己的模樣。
這個雙手沾滿了血的人,真的是她自己嗎。
真的是流了好多血。這鋪天蓋地的血腥味熏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是不是快死了。鏡面里的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如果不是,那她又是誰?
裴泠整個人恍恍惚惚,眼前模糊一片。在倒下前的一瞬間,她彷彿看見有個人猛地沖了過來。
是裴鷗。
他大聲地在她耳旁嘶吼着什麼,裴泠卻一個字都沒聽清。她腦子裏只是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兇狠中帶着嘶啞,是一個她完全沒有印象的聲音。
“我們都是被遺棄的人。”
“你不信,不如我們來賭一把。”
“沒人需要你活着。像我們這種多餘的人,是沒有誰會來在意死活的。”
而後腦子裏又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熟悉又懷念。
“你有一個很溫柔的名字。”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來救你。”
“不用管別人,我會來愛你。”
幾乎讓人熱淚盈眶。
在白茫茫的一片徹底變成黑暗前,最後縈繞在她耳旁的卻是一個陌生蒼老的聲音。
“告訴我,你最恨的人,是誰?”
最恨的人?
裴泠雙唇微張,迷惘中仿若跨越了時空,看見一個坐在椅子的女孩,看見她輕聲吐出一句:
“我最恨的人,是林夕言。”
“她叫林夕言。”
…………
裴泠的傷並不重。宋連真故意傷害未遂,對於風雨飄搖的宋氏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但對現在裴家來說,這些並不重要。
“都是我的錯。”裴鷗可謂是相當懊惱,“當時她去見顧遠然的時候,我就應該跟着去的。之前的綁架也是,要不是因為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裴泠已經從手術室里出來,在病床上昏迷了一個多星期之久。
“你要是心裏愧疚,便等着她醒來,把話留着以後對她說。”裴瑟神色憔悴,已是好幾夜未曾合眼。
唯獨裴宥沉默不言,一個人獨自蹲在牆角。
“昨天你去向醫生詢問情況的時候,顧遠然和他那姓陳的同事來過。”裴鷗道,“我看着他那副樣子,也是不大好。”
“他好不好,與我沒什麼關係。”裴瑟冷冷道,“姑姑那,你已經安撫好了吧。”
“嗯。”
裴鷗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笑道,“這場景好像有點熟悉是不是?像我們以前——”
沒人理他蒼白的笑話。
兩天後的夜晚,裴泠終於醒來。護士摘掉了她的呼吸器,幫她升起病床。她勉強沖三人笑道,“讓你們擔心了。”
裴瑟難得紅了眼眶。
“你醒了就好。”
“守着我這麼多天,你們是不是都沒休息好?”裴泠努力微笑,“都回去吧,明兒再來看我。”
裴瑟當即皺眉。“不行。他們可以回去,我在這陪着你。”
“回去吧。”裴泠柔聲說道,“你在這,我反而放心不下,不能好好休息。你和Leo他們先回去,好好睡一覺,我實在不想看到你那麼狼狽的模樣了。”
裴瑟皺眉,神色逐漸怪異。
為什麼他總覺得,裴泠這麼有氣無力不是因為虛弱,而是在強忍着某種悲傷。
裴泠又去勸裴鷗,“Leo,帶着你哥哥回去吧。你們守在我身邊,我反而心裏不清凈。”
“大哥,我們回去吧。”裴鷗覺得有道理,開口道,“阿泠現在需要靜養,我們在這多少會弄出些動靜,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裴瑟卻是目不轉睛地盯着裴泠,眼神專註得令裴泠覺得無處遁形。
“大哥?”
裴瑟深深吸一口氣。他終於鬆口氣道,“好,我們回去。”
在快走到停車場的時候,裴瑟突然頓住。裴鷗有些不解,問道:“怎麼了?”
“不行,我還是得回去一趟,你先回家吧。”說罷,也不顧裴鷗的反應,轉身就沿着原路快步走。
他一路奔回病房。
站在門前,裴瑟氣喘吁吁。從裴泠醒來,從看到她眼中閃爍的情緒時,從她說話時的語氣。裴瑟的心裏升起一個不好的猜測,並且現在它發酵得愈發濃郁。
裴瑟透過門上的透明窗,看着本應再次陷入深眠的那人,閉着眼,雙手卻拽緊了白色的被單。臉上隱隱約約有兩道淚痕,嘴角倔強得抿着,壓抑着不發出半點聲音。
裴瑟什麼都明白了。
他無力後退兩步,靠上牆壁,笑得苦兮兮。
他想起了裴氏大廳的玻璃牆壁,想起了他那天看見她時的鮮血淋漓。
原來是這樣。十二年前的那個催眠,到底還是解開了。
偏偏是這樣的時候。
裴瑟掙扎了半響,還是選擇了推門進去。
床上的人聽見了聲響,卻無動於衷。
裴瑟關上門,順手鎖上。
“你想起來了,是不是?”
“過去的一切,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
“我知道你沒睡。阿泠,回答我。”
裴泠緩緩睜開眼,竟是淚光漣漪。
“昏迷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她說。
“醒來的時候看見了你。夢的內容,竟然就在我腦子裏生根發芽了。”
她掙扎着起身,靠在床頭。裴瑟看着她不語,神情哀傷。
“阿瑟,我想起來了。”
她放輕了聲音,仿若靜夜裏的一抹幽靈。
“那個人,是你。”
裴瑟無法面對地似得閉上雙眼。只聽得病床上的人靜靜地說:
“是你,背着我逃出了工廠。”
“是你,在我得敗血症的時候,把自己的骨髓移植給了我。”
“是你,為了幫我走出創傷后應激障礙,由着我在你肩上刺了一刀。”
“原來那個時候的痛苦不是因為生病。”裴泠笑中帶淚,“是為了幫我戒掉毒癮。”
裴瑟忍不住捏緊拳頭。
“別說了。”他低聲道,“阿泠,別說了……”
“我還想起了遇見你之前的所有事情。”裴泠猶在自言自語,“我想起了童年時的冷遇,想起了求而不得時的妒忌,想起了將我綁走虐待的方慕柏,想起了親口放棄我的父親。”
“我想起了,原來我是林夕言。”
…………
此時的城市另一頭。
陳亦將一份親子鑒定放在顧遠然面前。
“這是什麼?”
“裴泠昏迷的時候,我找護士拿到了她的血液樣本。”陳亦遲疑道,“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便順便拿去和林局的DNA進行比對。”
顧遠然沒有去動那份鑒定。
“這次是我親眼看着,找了信任的人做的。旁人絕對沒有替換掉的間隙。”
顧遠然只是問,“結果呢?”
陳亦的聲音更低。
“結果表示,兩人不是父女關係。”
“顧隊,她真的不是林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