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祈禱
六月中的天都城已是滿城流火,燥熱蔓延,從四季如春的洛城回來,感覺像是入了另一個世間,讓人分外不習慣。
一路舟車勞頓,本該立刻回府休息,哪知梁東早已在必經之路上迎候,似有要事向薄湛稟報。馬車徐徐停下,翠幕被纖纖素手掀起一角,將兩步之外的魁梧男子盡收眼底,恰好他也在此時抬頭,筆直地對上了衛茉的眼神,然後彎身行了個正禮,舉止之間猶存軍人風範。
“見過夫人。”
衛茉菱唇微張,啞聲半晌,只微微點頭示意便縮回了車內,想起從前在瞿陵關時的點點滴滴,頓時悵然莫名。不過她還是很清醒的,知道不能讓梁東看出這些情緒,畢竟他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為了彼此的安危還是先瞞着好。
薄湛將她的心思看得分明,湊上去吻了吻她的唇,低語道:“你先回府休息,我處理完事情就回來。”
“嗯。”衛茉點頭,他旋即下了馬車。
回到靖國侯府,里裡外外煥然一新,貼滿了大紅雙喜和彩色繡球,衛茉站在門前還愣了一愣,隨後一個俏麗的身影從裏頭躥出來,上來就摟着她直蹦。
“嫂嫂你回來啦!可想死我啦!”
衛茉心頭暖洋洋的,拉開她淺聲問道:“這段時間你和娘在家可好?祖父祖母的身體也還好吧?”
“都好都好。”薄玉致疊聲答着,牽起衛茉往裏走,路過拴着繡球的貔貅時揚了揚下巴,“喏,某人馬上要出嫁了,怎能不好?”
薄玉媱和邱瑞要成親了?
這消息着實讓人有些訝異,畢竟從納採到請期怎麼也得小半年,薄玉媱又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準備起婚儀瑣事來只會更繁冗,而這才過了不到兩個月怎麼就要嫁出去了?該不是薄湛這出了個先例,後頭的都肆無忌憚了吧?
衛茉腦子裏拉拉雜雜地想了一通,說出口的卻只有四個字:“這麼匆忙?”
“唔,那邱瑞成天來侯府串門,祖母都看不下去了,說是既然小兩口如膠似漆不如早些成全他們算了,邱家就等着這句話呢,隔天邱尚書和夫人就親自上門來請期了,最後把日子定在了六月十八。”
只有五天了,看來他們回來的還真是時候。
衛茉暗嘆一聲,隨薄玉致踏入了白露院,邊走邊聽見她問:“哥哥怎麼沒跟你一塊兒回來?該不會還留在洛城吧?”
“這會兒才想起你哥哥啊?”衛茉好笑地瞅了她一眼,解釋道,“他去大營辦事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哦,這樣。”
兩人一同走進了屋子,多日未歸,一切擺設如常,乾淨敞亮,打開窗戶,廊下和露台放着的盆栽都是新剪的,洋溢着鮮活的氣息,十分賞心悅目。床帳和簾幕也換成了水藍色的,一眼望去,清涼宜人,可見準備這些的人花費了多少心思。
“小姐,我日盼夜盼,總算把您給盼回來了!”
留光雙眼睜得晶晶亮,只差沒像薄玉致一樣撲上來了,衛茉欣悅地看着她,淡淡誇道:“整個院子拾掇得井井有條,你辛苦了。”
一句話讓留光熱了眼眶。
大半年來,小姐對她和留光一直都是冷冷淡淡,這次從洛城回來卻完全不一樣了,好像又變回從前那個溫柔和善的小姐了!
這其中的原因或許只有衛茉自己才明白。
在碧落宮的這幾十個日夜中,她本該因為家人被殺的真相而崩潰失控,是薄湛引導着她一步步走出來,告訴她為家人報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好好活着,珍惜上天賜予她的第二次生命,這也是她的家人希望看到的。
所以儘管悲傷,她卻沒有被仇恨所控制,反而與這世間溫柔的一面更貼近。
逝者已去,悔恨無用,她會為了他、為了霍驍和王姝、為了死去的家人好好地活下去,哪怕今後的路可能並不平坦,但有了這個信念的她已不再是從前的歐汝知了,現在的她,是靖國侯薄湛的夫人衛茉。
“嫂嫂,你在想什麼呢?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薄玉致皺起秀眉瞅着她,似乎很是擔心,留風一句話為她解了惑:“四小姐,在洛城的時候小姐寒毒複發了,現在身子還虛着呢。”
“什麼?”薄玉致蹭地站了起來,面帶焦急地說,“怎麼不早說?我這就讓人去請大夫來看看!”
衛茉伸手把她拉回了圓凳上,道:“不要緊的,隨行的醫官看過了,已經好多了。”
“是么?嫂嫂你可別糊弄我。”她一副小大人的口氣,惹得衛茉直想笑。
“當然是了,我就是有點累,沒別的。”
“那你快快休息,我就不吵你了,等哥哥回來了晚上一塊去娘那裏用膳。”薄玉致抬腳要走,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回過身道,“對了,娘知道你們今天會回,特地讓人燉了桃膠燕窩,我讓她們去取來晾在這,你醒了正好喝。”
又是補品!
衛茉心中警鈴大作,卻阻止不及,薄玉致已經吩咐自己的婢女海綾去拿了,衛茉立刻使了個眼色給留風,她瞬間會意,道:“怎好勞煩姐姐,不如我去吧。”
海綾笑道:“你不知道放在哪,還是我去吧。”
說著,她一腳已經跨出了門外,留風連忙趕上去挽住她的手,狀若親熱地說:“那我和姐姐一起去好了。”
兩人就這麼離開了白露院,薄玉致等着海綾回來的這陣又與衛茉聊了會兒,從洛城的風土人情聊到異國使臣來訪的盛況,最後不知怎地又提到了薄玉媱的婚事。薄玉致想起上次邱瑞來侯府時衛茉奇怪的態度,於是再次提起了那個問題。
“嫂嫂,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上次為何要試探邱瑞啊?”
衛茉怔了怔,面色有點猶豫,還有點難於啟齒的尷尬,薄玉致從沒見過她這種表情,好奇心更大了,拽着她的袖子不依不饒地央求道:“嫂嫂,你就告訴我嘛,我又不會去搗亂。”
“我不是怕你搗亂,是因為我對這件事只有五分把握。”
“那我就當聽個樂了,說嘛說嘛。”
薄玉致主動把耳朵貼了過去,衛茉無奈,只好以手掩唇輕聲吐出幾個字,聽完的一剎那,薄玉致驚得差點跳起來。
“你說什麼?邱瑞他……”
衛茉趕忙捂住她的嘴,臉頰急出一層淡淡的粉色,“都說了只是猜測,別到處嚷嚷。”
薄玉致腦袋裏有點亂,端起圓几上的茶喝了一口才慢慢平靜下來,然後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話:“嫂嫂,雖然我挺討厭薄玉媱的,但我覺得還是應該去提醒下她……"
衛茉輕嘆,語重心長地說:“玉致,我知道你很善良,但沒憑沒據就把事情捅出去,你想過後果會如何嗎?”
“大不了又在祠堂跪一夜唄。”
她倒是洒脫,一副敢作敢當的樣子,衛茉卻唯有苦笑,這麼嚴重的事情,若是坐實了還好,萬一弄錯了哪會是罰跪這麼簡單?今後這侯府里的人還指不定怎麼戳她的脊梁骨呢。
到底不該告訴她。
就在衛茉後悔的時候薄玉致已經起身道:“嫂嫂,我先去了。”
衛茉剛想拉住她,門外一個冷沉的聲音傳了進來:“坐下,哪也不許去!”
人隨聲至,薄湛邁着穩健的步伐走進了花廳,眼睛掃過處於怔忡狀態的妹妹和滿臉無奈的妻子,袖袍一甩坐在了兩人中間。
“你都聽到了?”
薄湛頷首,旋即轉向薄玉致,不容置辯地說:“今天這事聽過便罷了,今後誰都不許提。”
“為什麼?”
薄玉致無法接受地反問,覺得哥哥像是變了個人,就在這時,留風和海綾回來了,薄湛一看見她們手裏端着的東西,眸中厲色霎時如瀑布般傾瀉而出。
“為什麼?”他冷冷地重複着薄玉致的話,突然奪過玉碗摔出了門外,“就因為他們在這補品里給你嫂嫂下了幾個月的毒!”
一時鴉雀無聲。
薄玉致再傻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由來深遠,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想到薄玉媱也牽扯其中,實在狠毒得超乎她的想像。
“好了,你別嚇着玉致。”衛茉輕輕地拽了拽薄湛,又轉過頭說道,“玉致,今天的事情你就當沒聽見,快回去吧。”
“嫂嫂,這點事嚇不到我。”緩過神的薄玉致抬起頭對衛茉堅定地說,“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說完,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花廳,面色不如來之前那般輕鬆,衛茉想追上去,被薄湛一把拉了回來。
“別追了,玉致並非不知事的人,沒你想得那麼單純可欺,不會有事的。”
衛茉嘆口氣,抬眸盯着他問道:“你早就知道邱瑞的事了?”
薄湛沒說話,堅毅的面龐少見地泛着漠色,答案不言而喻。
“看來我猜的沒錯了……”衛茉再嘆,被薄湛抽手攬進了懷中。
“敢下藥害你,這是她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