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七)

序章(七)

“是個女孩。”趙無恤掀起車幔對車外人道。

“漂亮嗎?”趙伯魯好奇地湊上前去,他想上車瞧瞧卻又覺得不妥,無恤是個孩子,可他再過幾年便要落冠了。

“丑。”趙無恤往車裏看了一眼,回道。

“把孩子抱給我。”史墨對趙無恤道。

趙無恤看看史墨又看看女人懷裏紅通通皺巴巴的女嬰。車外這樣冷,這會兒把她抱出來,她會凍壞吧。趙無恤猶豫着,心急的史墨卻已取下一盞青銅小燈跳上了馬車。

太史這是怎麼了?兩個孩子面面相覷。

黑色的,這女嬰的眼睛是黑色的。他到底在想什麼,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天神的竹書謠!那只是一句謊言,一個借天神的名義印在青竹上的彌天大謊。智躒信了,難道連他自己也信了嗎?

史墨自嘲一笑,彎腰把嬰兒放回女人身邊。過了今夜,他要把她們送到哪裏去?衛國還是鄭國?或者,乾脆送到東方的齊國去,只要不留在晉國就好。

“太史,我們還要趕去觀星台嗎?”趙伯魯掀開車幔的一角。

荒野的朔風自那條微開的縫隙里灌了進來,史墨不由打了個寒戰,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突然從他腦中冒了出來。他再一次將那柔弱無骨的小東西從她母親懷裏抱了出來。

一彎如鉤的冷月遙遙地掛在西天上,澮水河畔無情的風吹捲起史墨寬大的巫袍,他佇立在月下仰望蒼穹,在他手中是凍到哭不出聲的孩子。

“狐氏孫,其陽重瞳興國,其陰青眼亡晉……”這只是一句為了戰爭而編造的謊言,它不是預言,它從來就不是一句預言啊!

可這孩子,這孩子的眼睛又如何解釋?

他是晉國的太史,他曾經無數次抬頭仰望頭頂的這片天空,可只有這一次,他感到了迷茫與困惑。

“孩子?你把孩子還給我——”虛弱的女人乍然驚醒,繼而連滾帶爬地從馬車上掉了下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史墨面前,她幾乎可以肯定史墨已經認出了她。

“如果你還想活下去,就回到車上去。”她既然能一個人活到現在,那他也許應該信守承諾讓她繼續活下去。

“你把孩子還給我!”她等待着,希望着,她日復一日地欺騙自己,但沒有人會真正救她出苦難,沒有!

“無恤,你去找一處牢固的樹杈,把孩子放上去。”史墨對趙無恤道。

“放到樹上去?不行,她會凍死的。”趙無恤在接過嬰兒前就已經扯開了自己毛褐短襖的領口,他低頭把那團冷冰冰的軟肉塞進了懷裏,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竟忤逆了高高在上的史墨。

“太史,這女人生子不易,這嬰兒雖污了智氏送您的車,也用不着把她活活凍死啊!您不讓我帶她們回去,就讓她們隨明早的車隊去晉陽吧!”趙伯魯一邊說一邊脫下套在深衣外的鹿裘蓋在女人身上。

史墨似是沒有聽見兩個孩子的話,他湊在已然癱倒的女人身邊耳語道:“我答應你,我不會把你的孩子獻給任何人。但今夜,我要把她留在這裏。如果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她還活着,我會讓那個傳說在晉國消失。而你,今晚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齊國,你可以在那裏等你要等的人。”

“我不用你救我!我只要你把孩子還給我!”女人咬着她青灰色的嘴唇直直地瞪着史墨,那憤恨的眼神似乎要在他身上鑿出兩個洞來。他曾是她父親的摯友,他曾是那樣慈眉善目的一個人,可現在他卻要將她的孩子活活凍死。

她果然是那個人的女兒,她太像她的父親了……

史墨僵僵地站了起來:“無恤,把孩子給她。伯魯,我們回城。”

“太史?!”

“去,把你的裘衣也帶走。”

“太史——”趙伯魯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也許在別人眼中他是觸不可及的神巫,是通天徹地的智者,可在他心裏,他一直是那個不苟言笑,卻慈愛有加的長者。可今天,他為什麼要對一個普普通通的嬰兒趕盡殺絕?

“你這鹿裘是今秋國君園囿狩獵時賜你的,你卿父不會希望這件裘衣與這女人、這孩子有任何關聯。”史墨最後看了女人一眼,轉身離開。

伯魯愣在原地。

無恤將鹿裘塞到他手中,小聲道:“阿兄,你快走吧,今晚的事不能讓卿父知道。”

“連你也……”

“噓——”趙無恤看了一眼史墨離去的方向,低頭飛快地扯掉身上的雜毛短襖,然後從貼身的衣服里脫出一件黝黑的背心來,“這是我去年偷偷用五張水鼠皮做的毛裘,能抵些寒氣,也從沒有人見過。就算她們之後被人發現,不管是死是活,別人都不會疑心到趙氏身上。現在朝局微妙,卿父還不能與智氏交惡。”

趙伯魯看着自己的庶弟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終於知道自己的父親為什麼不喜歡他了,他趙伯魯竟連一個稚子都不如。

趙無恤沒有發現兄長的異樣,他將凍得發青雙目緊閉的女嬰包進留有自己體溫的鼠皮,而後俯下身子貼在女人耳邊小聲道:“找一處擋風的地方,抓一些枯草塞進衣服里,這是兩顆火石,如果你會生火的話應該用得上。”

趙氏……這少年與這童子竟是趙鞅的兒子。

女人苦笑一聲撇過頭去,這一夜無休無止的噩夢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趙無恤摸了摸那女嬰熟睡的臉,轉身牽住少年的手。

黃泥道上,一輛燈火搖曳的七香車伴着一路碎冰之聲緩緩駛離。在他們身後,夜色吞噬了無垠的荒野。

老樹、枯藤、衰草,一切都變成了黑暗中一道或濃或淡的陰影。

在那些陰影的中央,一個女人抱着她剛出生的孩子蜷縮在枯萎腐爛的莽草上。遠處清冷的天幕上,幾片晶瑩的雪花飛旋而下。那女人也許是睡了,也許是死了,冰晶一點點染白了她凌亂的發。

鼠皮襁褓中的嬰兒緊緊地貼着母親的衣襟,一陣風過,一朵雪花飄飄蕩蕩恰好落在她溫熱的面頰上。她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即將消散的月光落在那雙迷茫的眼睛裏,那裏有淡淡的藍,淡淡的灰,也許還有淡淡的紫,那雙眼睛裏有群星退去后黎明天空的顏色。

這一夜,老天終於憋不住了。

新絳城天降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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