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終章

第335章 終章

官道已不能走。頭戴竹笠的公士希駕着瘦馬陋車帶着喬裝的我行在回絳的野道上。車架顛簸,車輪搖擺,我平躺在馬車上,整個人癱軟着,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進身旁的車輪,茅花白色的絨穂乘着陽光和微風在我頭頂飛揚。

一時間,無數回憶將我淹沒。公士希的喝馬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我閉上眼睛在夢與回憶的邊界留戀徘徊。

是火光,還是陽光?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將我從夢中喚醒。

我睜開眼睛,一柄短戟正朝我揮來。

我轉身避過,公士希撲上來拽住那人的后心將他從馬車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公士希跳上馬車,他的臉上已濺了血,我來不及瞧清他身後還有多少刺客,爬起來拉住韁繩就喝馬加鞭。

智瑤發現我了嗎,來的是智府的刺客?

山路崎嶇,身後的人緊追不捨,公士希突然大喊一聲跳下了馬車。

“公士——”我大喊。

“走——”他一人一劍攔住了蜂擁而至的刺客。

沾血的白茅花迷亂了我的眼睛,我一路加鞭朝前狂奔,崎嶇的山路在我面前不停地搖晃,我想要看清前路,但眼前灰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切卻都在打轉。

“轉彎——小心——”公士希的怒吼聲遠遠飄來。

飛翔,原來是這麼痛苦的體驗。

我看着噴吐着白沫的瘦馬掙扎着落入山崖,我看着天地在我眼前顛倒旋轉。沒有時間驚叫,沒有時間思考發生了什麼,令人窒息的劇痛已從後背襲來。

綠色的松針刮過我的臉,刺耳的裂帛聲隨即響起。

這一次,我尖叫了。

帛衣撕裂,身子直傾而下,我胡亂伸手抓住了一截粗枝,雙腳卻頓時懸空。頭頂是百尺懸崖,腳下是千丈深淵,凌厲的山風從我身邊刮過,叫我不由自主地搖晃、顫抖。

大風吹散了我的尖叫,我痛苦地*,手掌、手肘、肩胛,雙手的骨節似乎隨時都會被扯斷。

“公士——”我懸挂在松枝上,崖頂突然有火球墜落。而後,我便看見了公士希被大火燒焦的臉。

他死了,燃燒着墜落懸崖。崖深千尺,我連他落地的回聲都沒有聽見。

絕望的嘶吼衝出我的喉嚨,眼淚順着眼角滾落。

我要活,我還要見我的女兒!我還要見無恤!

我垂死掙扎,一輪赤紅的夕陽懸在天邊冷漠地看着我,看着我僵麻的手指一根根離開松枝。

“不——”

“不用謝我。”

我瞪開雙眼,有人腰捆着藤蔓笑着拉着我的手:“瞧,無論你在哪裏,我總能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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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忘憂草,也沒有一壺可忘平生的酒。年少時,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綿長的歲月都會一點點替你抹去。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夢見他們了,可昨夜我又在夢裏見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體着了火,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從我面前墜落。我掛在懸崖上,遠處是那輪如血的夕陽。我曾以為自己經歷過絕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離開松枝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絕望。沒有迴路,沒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着我。

如果沒有那棵古松,沒有無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墜入懸崖,變成崖底深淵裏的一堆碎骨。如果沒有王都郊外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沒有採藥經過的扁鵲,重病纏身的我亦已躺在無心的樛木里長眠地下。

我前半生的諾言都隨着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獨許了兩個人的,成了真。我病了兩年,將自己病成了一隻藥罐。兩年後,舍國離家的無邪陪我去雲夢澤見了故人。當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已死去時,陳逆帶着我的小芽兒在雲夢澤畔等了我兩年又三月。

在明夷掛滿鳥籠的院子裏,我終於見到了我的女兒。陽光下,粉團兒似的她正一把把將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邁出她“播種”的土坑,她扯着他的衣擺,奶聲喚着:“明夷,明夷……”

她不認識我,她的聲音卻是我的天籟。

春去秋來,日夜相伴,當她終於開口喚我阿娘時,我們離開了那片雲夢生長的大澤。楚南、燕北、越東、蜀西……我拖家帶口行遍了天下。天下大美,有許多地方美過我眼前的這座山谷,可我想要離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當初分離時答應他的話,我沒有做到。為奪代地,他殺了代王,伯嬴摩笄自刺而死。我病中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個人坐在伯魯的房間裏落淚如雨。他沒有親人了,一個都沒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無論此後我去了多遠多美的地方,我總會回來這裏,回來晉國。

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瑤獨霸朝政,逾禮稱伯。伐中山、滅仇由、攻齊、侵鄭,中原大地戰火不熄。無恤儘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趙氏,我們的重逢之日卻依舊遙遙無期。

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偷走那些舊物,留下那枚新編的花結。叫他以為我死了,也好,痛不過一時。忍着十數年的壓迫,背着十數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怎麼在這裏吹風?”無邪出現在我身後。

我鬆開指尖,叫凜冽的山風捲走指尖的一根白髮。

“那個叫王詡的孩子又來了,又被困在你種的‘迷魂帳’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他難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惡鬼嗎?還非要進來送死。”我轉身而立,留下雲海之中下沉的夕陽。

“他說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師的賢人,沒見過什麼惡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歡他的。”

“算了,讓小芽兒帶他進來吧!”

“……小傢伙昨夜葯暈了我和阿藜,一個人留書出谷了。”

“又去雲夢澤找明夷了?”

“不是,說是……去晉陽。”無邪側首打量着我的臉色。

“晉陽。”我呢喃着這兩個字,停下了腳步。無恤被困晉陽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們的女兒忍不住了。智瑤為削弱三卿,借晉侯之名逼三卿各獻出一座萬戶大城,更指明要趙氏割讓蔡地與皋狼。此二城乃趙氏重地,戶數遠超萬戶,智瑤此舉是想一氣斬斷無恤的手足。韓、魏二氏迫於智氏淫威獻了城池,無恤卻一改隱忍之態斷然拒絕了。審時度勢,洞察秋毫,他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忍,什麼時候絕不能忍!智瑤大怒,發兵攻趙,無恤領軍退守晉陽。晉陽是我們一擔土、一擔石親自修築的城池。晉陽有尹鐸,尹鐸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他既然能拒絕智瑤,總給自己想好了應對之法。可盜跖前月入谷時卻告訴我,智瑤已在汾水上游修築水壩……

“無邪,你說我去了,他會生氣嗎?上次我借衛國南氏之手阻智瑤兩次攻衛,他就故意派人在列國遍尋‘帝休木’。帝休,黃華黑實,服之不怒。他那時,氣了我許久。”

“管他氣不氣,如果晉陽城破,他死了,死人一定不會生氣。”無邪拿莠草編了一個毛茸茸的草環戴在我頭上,“阿拾,我們晚上吃什麼啊?”

“走吧!”我輕嘆。

“去做飯?”

“去晉陽把小芽兒帶回來。”

“哦,那迷魂帳里的孩子?”

“把他也帶上吧。”

“好吧,那我們就一起去晉陽笑話趙無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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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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