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北風其涼(二)

第321章 北風其涼(二)

寒空寂寂,我要追趕的人孑然立在鄭伯的蓮池旁,出神地望着浮滿碎冰的蓮池中央一輪時隱時現的月影。他的身子有大半隱在漆黑的樹影里,偏只有一張消瘦孤傲的臉露在水銀色的月光下叫我一眼便看見了。我拾起地上的一塊卵石朝他狠狠擲了過去,他不躲不避,任石頭蹭着他的鼻尖落進池中,擊出破冰之聲。

“無恤呢?”我問。

於安沉默,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碎冰之中蕩漾起伏的月影,嘴角扯起一個自嘲的苦笑。我朝他邁了一步,他旋即收起笑容,轉頭冷冷道:“你的趙世子自然是在趙府,不在這裏。”

“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趙鞅說我害他連失二子,伯魯死了,那……無恤呢?”我死死地盯着於安的臉,無恤信他才會以性命相托,求他同入密道共救阿藜。可他對無恤做了什麼,為什麼公輸寧的機關圖會落在我父親手裏,為什麼自那日之後,我再也沒有無恤的半點消息?

“如果我說他也死了,你當如何?”於安藉著月光凝視着我臉上的焦急。

我抬頭看着他,切齒道:“我不信。”

“不信?我連趙鞅都殺了,難道還會傻到留着趙無恤的命?還是……在你心裏,他趙無恤無所不能,我想殺也殺不死?”於安踏着一地被寒風凍僵的宿雪走到我面前。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人,胸中怒火難遏,可他明知我已氣極,卻還故意彎下腰來將臉湊到我面前,嗤笑道:“你心慕的趙無恤不是神,他也會有犯錯的時候。他錯信了我,所以我把他留在智瑤的密道里了。”

“你做了什麼?!”

“我把他一個人留在萬箭齊發、地火燒身的機關陣里了。我想讓他死,死在智瑤手裏。他死了,趙鞅死了,趙氏就完了。”

“你無恥!”我氣到渾身戰慄,抬手一把揮在於安臉上。

嗚咽的風中“啪”的一聲脆響,我手心一陣巨麻,繼而是火燒般的灼痛。於安一動未動,仍彎着腰與我眼對眼、鼻對鼻地看着。我握拳收手,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痛聲道:“怎麼,不打了嗎?錯過這一夜,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你可以打得再重一些,最好把你、把我都打醒!”

“我早該醒了!無情、無信、無義,我當初怎麼會救下你這種人!”我用力甩開於安冰冷的手。他是條蛇,一條真正冷血的毒蛇,他盤踞在我身邊那麼多年,我竟一點都沒有察覺。騙人的,他的關切、他的痛苦,統統都是騙人的。

“是啊,你當初為什麼要救下我這種人,我這種人就該死得悄無聲息,就該暴屍陋巷、屍骨無存,你怎麼就不隨了他們的意!”

於安被我眼中的鄙夷刺痛了,他直起身來,面色陰沉駭人。我想起當年大雪裏無助的少年,只覺得命運與我們所有人都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

“於安,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

“不,我沒有變,只是你從未認真看過我。就算是現在,就算在這一刻,你也沒有認真地看着我。你心裏想着趙無恤,你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活着走出智府。我告訴你,他活着出來了,兩個人才能破的機關,他一個人硬是闖了出來。只可惜他傷得太重,重得連一句揭發我的話都說不出口。那麼多年,我想要的終於都實現了。愚蠢的趙季廷很快就會把趙氏基業毀個乾淨。你是邯鄲城的人,邯鄲與趙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我現在該舉杯同賀才是啊!鄭伯有瑤琴,你不是一直想聽我彈琴嘛,今夜我彈給你聽,我把……”於安往前邁了一步,我猛退了兩步,冷聲道:“不用了。你說的對,琴音表心,你董舒的琴音,我沒膽量聽。四兒說你有話要對我說,我現在洗耳恭聽。”

“沒有了,有些話本就一遍都不該說。”於安側身,他漆黑的眼眸里連一絲亮光也沒有了。

我轉身離去,他開口問道:“你剛剛去了哪裏?”

“我去了哪裏,明日自會有人告訴你。不過你放心,我誰也沒見着。同是局中棋、籠中鳥,見了又有什麼用。”

“阿拾,別把孩子生下來。”

“為什麼?他的父親還活着,我為什麼不能把孩子生下來?若他的父親真叫你們害死了,我更應該把他生下來。”

忐忑地來,悲傷地去,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與他這樣不歡而散。原來,一切早有徵兆,是我真的沒有認真看過他的心。

四兒坐在黑漆漆的屋子裏等着我,可我實在沒有力氣再與她轉述那些叫人精疲力盡的話。我栽倒在床上,悶頭就睡。寒冷的夜風在我窗外颳了一整宿,嗚嗚的,似*又似哭聲。

第二日醒來已是正午過後,鄭伯的車隊已經離開了溫湯別宮。四兒告訴我,宰夫沒有死,他趕着裝滿釜、甑、豆、瓮的牛車隨國君的車隊一道回都城去了。

昨夜見完宰夫后,我闖了一回後山的別院。埋伏在雪洞裏的兩個可憐的暗衛會告訴他們的主人,我失敗了,我沒能在三位女公子離開前托她們替我向鄭伯傳話。

我的小伎倆保住了宰夫的性命,也暫時保住了我的計劃,可我不知道四兒到底能在於安面前堅持多久。趙稷和阿素隨鄭伯走了,於安見過他們后也要回晉國去了。我見到四兒在別宮那棵巨大的槐樹底下與於安說話,她站在他面前,仰着頭、手不自覺地攥着自己的衣袖。過了那麼多年,她已是他的妻,他孩子的母親,可我遠遠望見的卻恍惚還是那個穿着紅襖、梳着總角的少女和她眼裏青松般的少年。她愛他,愛得可以接受他一切的好與壞。她亦愛我,愛得可以違背心裏的喜與悲。怎麼辦,我要生生將我的四兒撕成兩半了。

於安要帶四兒回晉,他既能開口說這樣的話,就一定有辦法讓趙氏不再找她的麻煩。四兒沒有答應,她說要留下來陪我。可我知道她離開新絳后,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孩子。她太久沒有見到董石了,以至於她不小心撞到一個鄭宮裏年幼的小僕都會莫名地流淚。

“去吧,替我同孩子道個歉,是小阿娘闖禍,叫他受苦了。”

“不,明明是……”

“你只是替我煎了葯。回去后該怎麼說話,你的夫君自會好好教你。我只叮囑你一句,萬萬不可為了維護我,說任何讓自己有危險的話。記住了嗎?”

“阿拾,我留在這裏陪你。”四兒俯身緊緊地抱住我的肚子。

我嘆息道:“傻四兒,別為了我違背自己的心意。他和董石是你的家人,你想回到他們身邊並不意味着你對不起我。當初你問我趙鞅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說我不知道。如今你若再問,我還是不知道。這世間的好與壞、對與錯,有時候很難分清楚。所以,我不能告訴你,我一定是對的,也不能騙你說於安一定就是錯的。你以後要學着自己分辨,實在辨不清了就問問自己的心,你的心會告訴你答案,而你不能為了任何人違背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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