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男人的鼻尖頂着她的鼻尖,他炙熱的鼻息噴洒在她冰冷的唇邊。女人想要逃,若是一年前,她定會逃之夭夭。然後,他會殺了他。那時她還有他,有天下最美的城池。
可現在,她活在黃泉下,她不在乎誰對她無禮,不在乎眼前的男人要什麼。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手伸進男人滾燙的胸膛,穿過那層皮肉,穿過那兩根胸骨,摸准他的心。
女人盯着盜跖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你的晉語帶着魯腔,你手上有魯國公輸家特製的鑰匙,你腳上穿的是魯地的帛履,所以你是魯人。魯國離晉國何止千里,你千方百計闖進這裏,是因為你以為智氏把從范氏府邸搶掠來的珍寶都藏在這裏。你不稀罕珍珠美玉,因為智躒的寢卧里有的是值錢的東西。你……你要的,可是商王問神琮?”
“不對。”盜跖搖頭,“問神琮是件好貨,可吉凶福禍我從來只問自己,不問天。”
放眼列國,無論君王將相還是國民黎庶,哪個不敬天意,不懼鬼神,這男人竟是個異數?
莫非這就是老天讓他今夜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女人按捺下心中的狂喜,又道:“你若不要問神琮,我可以給你夏禹劍,眾神采首山之銅為軒轅氏所造。”
盜跖聳了聳肩,不屑道:“天下名劍全是人一錘一錘造出來的,哪個神明會願意汗流浹背做那種苦活。不過——”他面色一轉,笑道,“你若真能把夏禹劍的下落告訴我,我倒是可以帶你出去。”
“真的?”女人大喜過望,“君子一諾……”
“慢,誰說我是君子了?”盜跖右眉輕輕一挑堵住了女人的話,“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是誰?”天下兩樣至寶世人得之一見已是奢望,這女人輕輕鬆鬆就許出了兩樣,她究竟是誰?“你是——范吉射的女人?”他問。
“不是。”
“中行寅的?”
“不是。”
“那他是誰的兒子?”盜跖伸手撥弄着女人懷裏昏睡的小兒,他的眉頭微微皺起,女人卻未曾發覺。
“他的父親並非晉國六卿,他是……”
“算了,你不用告訴我。”女人正欲解釋,盜跖卻突然拍拍袖子站了起來,“可惜了,若是往常,你告訴我其中任何一樣的下落,我都會帶你出去。可今天,還是免了。我走了,莫送。”
“為什麼?!”女人大驚失色,急忙用手去拉男人的衣袖。無奈她懷着身孕,身上又躺着一個昏睡的孩子,她連他的袖角都沒碰到,便整個人撲倒在地。
“阿娘——”昏睡中的男孩被驚起,他一睜開眼睛什麼都沒看清就尖叫着往女人身上撞去。女人身子重一時起不來,他竟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彷彿要即刻挖出個坑洞好躲到他母親身下。
盜跖見不得這混亂,他伸手便把男孩從地上拎了起來。
男孩驚恐的嘶叫聲幾欲震裂整間密室。
“別吵了,再吵剁了你喂狗!”盜跖一手捂了男孩的嘴,一手三兩下把他剝了個精光丟到牆角,“瞧,他就是我不能帶你出去的原因。”
“阿藜——”女人大叫一聲,衝上去把已經嚇傻的男孩死死地抱在懷裏。
男孩的背裸露在如迷霧般的月色里,一股詭異的葯香混合著刺鼻的血腥味瞬間充滿了整間密室。男孩瘦小嶙峋的脊背上,刀痕無處不在,新的、舊的、結了痂的、腐爛的,交織錯落,如同一張暗紅色的蛛網將眼前的孩子死死罩住。
盜跖不喜歡孩子,但他也見不慣別人這樣虐待孩子。
他將男孩的衣服丟了過去,撇開臉道:“我不是什麼聰明人,但列國之中稀奇古怪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智氏宗主智躒前月都是要死的人了,今天卻有力氣在府里大宴晉國眾大夫,多半是託了這個小葯人的福。我今日帶走的若是夏禹劍,智躒頂多派人出城追我。追不上,過個一兩年也就算了。可今日,我若是偷了他的葯人,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他能饒得了我嗎?他若死了,晉國的大權就要落到趙氏手裏。到時候,恐怕智氏全族的人都要惦記着我這顆腦袋了。我本就是惡鬼,我只殺人不救人,更不救麻煩的人。夏禹劍的下落你也不用告訴我了。”
“阿娘,他是誰?”男孩聽見盜跖的聲音轉過身來,在他微微鼓起的胸口,一個拳頭大的血洞隨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你痛嗎?”盜跖用手指戳了戳男孩胸前的傷口,那裏被生生剜去了一塊血肉。
“痛。”男孩瑟縮着點頭。
“哎,我本可以一劍殺了你,叫你解脫。真可惜,殺你和救你,我都做不了。”盜跖彎下腰拍了拍男孩的頭。男孩不自覺地閉了一下眼睛,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就彷彿今夜他從未出現過。
“惡鬼……盜跖?!柳下跖!柳下跖——你欠我狐氏一條命——”密室里響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喊聲。
但此刻已沒有人回應她,漆黑的地底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沒有認出他,她應該猜到的,除了他,還有誰能拿到公輸班的鑰匙;除了他,還有哪國的盜賊敢打智氏的主意。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她把自己最後的希望也斷送了。
“阿娘,他走了嗎?他不是阿爹派來救我們的嗎?”男孩揚起頭迷茫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女人捧着自己隱隱作痛的肚子,伸手環住男孩的頭。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從她懷上腹中這個孩子,從狐氏先祖的墓旁生出那桿詭異的青竹,從他們一把火燒了她千株木槿,很多事情就已經不容她解釋了。
“鮮虞狐氏?你是當年給我敷藥的小丫頭?”黑暗中,一個聲音從天際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