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匪君子(三)

第七章 有匪君子(三)

我磕頭告退,竹門一關就等不及打開了懷中的木盒。

木盒裏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卷素白的蠶絲,一卷淡黃色的細麻,還有一方艾草色的帛布。我看看自己身上沒了夾層的冬衣,摸摸漆盒裏滑手的絲麻,再回頭瞧一眼身後溫暖的書舍,心裏頓時湧進一股熱流。這熱流流經我的全身,讓我整個人暖融融的如泡在溫湯里一般,耳畔夾冰帶雪的晚風都突然變得和煦起來。

柏婦只花了兩天時間就給我做好了新衣,我想尋個空隙穿上它向將軍道謝,卻遲遲沒有機會。雍城的人彷彿一夜之間都知道將軍要在都城長住了,拜帖絡繹不絕地遞進來,將軍的書房裏每日都擠滿了高談闊論的士族。

這幾日,四兒忙裏偷閑替於安出了一趟城。她在城外的榆樹林裏找到了唯一一棵栗子樹,然後用石頭在樹皮上刻了記號。於安說,如果他的家奴沒有死,看到記號后就會想辦法救他出城。四兒事情辦得很順利,可回府後卻不小心餓暈在院子裏,磕破了頭。

如果於安要繼續在府里住下去,我們就必須先解決一個問題。那便是——吃。

三個長身體的孩子,靠府里分來的那幾口黍羹哪裏夠吃。於是,我便把主意打到了幾隻“吵死人”的身上。“吵死人”是我給一種長着黑色尾羽紅色面部的胖鳥取的名字。這幾天不知從哪兒飛來了這麼幾隻鳥,每天清晨、黃昏站在樹上咯咯地亂叫,叫聲響亮,老遠都能聽見。

於安對我逮鳥的計劃很是好奇,他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做彈弓,不設陷阱,只把一袋草籽撒在樹下就算完事了。

前年春天,我和婢女姐姐們一起出城采葛,野地里跑久了,發現有一種草籽,鳥吃多了就會像人喝醉酒一樣原地打轉,就算飛也是歪歪扭扭的。我嘗試着抓這些“醉酒”的鳥,但是畢竟它們會飛,十隻能逮到一隻已是大幸。後來,我想到可以把這法子用到冬天,這樣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樹下撒上草籽,再等上一晚上,“喝醉酒”的鳥飛不到窩裏自然就凍死了。

撒下草籽的第二日,我和四兒一大早就跑到東邊院子裏找那幾隻‘吵死人’。果不其然讓我們在大樹底下找到了一隻,看樣子已經凍死了,拎起來沉甸甸的,和府里養的雞差不多大。

四兒笑得合不上嘴,我把鳥往她手裏一遞,指着頭頂的樹冠道:“可能還有兩隻在窩裏,你等着,我上去看看凍死了沒?這回保證讓你和於安吃頓飽的。”說完雙手抱着樹榦一下子爬了上去。

“上面還有嗎?”四兒仰着頭站在樹下,大聲喊道。

“有!我扔下來,你接着!”我在鳥窩旁的樹杈上發現一隻,順手扔了下去。

“這隻更肥呢!”四兒笑得直拍手,“還有嗎?”

“上面還有一個窩,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一點點地挪了上去,“哈,這還有一隻,這下夠我們吃好幾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頭對四兒喊道。

我伸手去拎鳥脖子,沒想到窩裏那隻鳥居然還沒被凍死,暈乎乎地回頭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聲。

“你在上面幹什麼?!”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厲喝。

我低頭一看,只見將軍背着手站在樹下,一臉嚴肅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驚,腳下沒踩穩竟倒頭摔了下來。

“啊——”我大叫着拚命用手去抓樹枝,可一連掰斷了兩根樹杈都沒能讓自己掛住。我閉上眼睛等待巨痛襲來,可預期的疼痛卻沒有來,將軍雙手一伸把我接住了。

完了,我心裏咯噔一下,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

將軍皺着眉頭看着我,看樣子很生氣。

我掙扎着從他懷裏跳了下來,跪在地上不敢起來,四兒也嚇得跪倒在我身邊。

“你們在做什麼?”

“抓鳥……”我的聲音忍不住發顫。

“上樹抓活鳥?你難道還生了翅膀不成?”

“我……”我正鬱悶該如何解釋,那隻啄了我的胖鳥居然晃晃悠悠地從樹上飛了下來,在將軍腳邊踉蹌着走了幾步,然後一頭撞在他腿上暈了過去。

三個人一片寂靜。

良久,將軍咳嗽了一聲,沖四兒道:“你下去吧!”而後又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阿拾,將軍這是什麼意思啊?”四兒跪在我身邊小聲問道。

“這還不明白?讓你先回去,讓我在這跪着唄。”我垂頭喪氣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這頓罰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隻煮成湯,其他兩隻殺乾淨后拿雪包了留着明天吃。”

“那你呢?”四兒皺着小臉焦急地問。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沒事,將軍心軟,待會兒就會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還等着晚點回去喝肉湯呢!”

四兒無奈,只能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我跪在雪地里,膝蓋下的積雪很快就融化成了冰水。我這身上已經到處都是毛病,再跪久些怕是連這腿也要廢了。我苦笑一聲,把手墊在膝蓋下,很快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就全都沒了知覺。

這時,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艱難地抬起自己凍僵的脖子,呵了一口氣,透過白茫茫的霧氣看見將軍一臉擔憂地站在我面前。

“家主,我知道錯了。”我的兩瓣嘴唇幾乎凍在一處。

將軍嘆了一口氣,長手一撈,把我抱了起來。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彎里,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我已經八歲了,小兒才要人抱……”

將軍看了我一眼,嘆聲道:“大火里沒有燒死,現在又要跑到我家樹上尋死嗎?”

他認得我,他居然還認得我!我被一陣狂喜沖昏了頭,完全忘了回話。

“小兒頑劣,以後再不許爬樹了。”

我盯着將軍說話時偶爾扇動的睫毛,傻笑着點了點頭。

將軍抱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我靠着他的脖頸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二月春風的味道,雖然帶着絲絲寒意,卻讓我感到莫名的安心。

清晨的太陽斜斜地照在雪地上,把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我突然希望這條路能一直沒有終點,那樣他便能抱着我走到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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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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