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匪君子(一)

第五章 有匪君子(一)

書房裏,三足雙耳獸紋爐里的炭火已經滅了大半。屋外,北風夾着凍結成冰的雪子一陣陣地敲打着窗欞。我跪坐在忽明忽滅的爐火旁,看着手中濕漉漉的短襖懊喪不已。

這短襖是我六歲那年柏婦幫我做的,袖子雖短了許多,但卻是我唯一一件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兒刮破了,後背心上竟多了一道兩寸多寬的口子,露出一堆烏黑髮霉的破絮和成團的蘆花。

夾層濕了,冬衣就算廢了。之後三個月,我怕是要挨凍了。

我嘆了一口氣,把襖子丟在一旁。然後,像往常一樣從書架上取了一卷竹簡攤在案上。

將軍府里的僕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個奴隸。別說沒有機會讀書識字,要是拿出去賣了,說不定還抵不過一張狗皮。可我瘋狂地想要識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覺時唱的是什麼歌,我想知道她瘋瘋癲癲時說的是什麼話。一個人如果盯着另一個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說話,他們也會認識彼此。那麼,如果我每天都盯着這些竹簡看,是不是終有一天我也能認識它們?

“我是阿拾,你們認得我了嗎?”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着竹條上歪歪扭扭的墨痕,喃喃自語。

咔,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我心下大驚,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書簡卻已經來不及了。

“子昭,你可真會挑日子啊,雍都這半月屬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趕在這時候回來。”說話的是一個身穿韋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門而入卻不往裏走,只笑呵呵地看着門外。

“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門外,有積雪壓斷了樹枝,在那聲脆響里我聽到了一個陌生卻溫暖的聲音。

是將軍回來了嗎?我壯着膽子抬起頭,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這麼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沒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着手轉身來尋火爐,我還沒看清竹門邊上頎長的人影就被他抓了個正着,“哎,這是哪裏來的垂髫小兒?”他看着我,訝異道。

我一對上來人的眼睛連忙撲跪在地上。

革衣男子走到火爐旁,撿起我落在腳邊的一卷竹簡,驚嘆道:“哦吼,這樣小的年紀識字已非尋常,讀的竟還是兵家之書!”

“稟貴人,婢子不識字,只……只是在擦拭書卷。”我低着頭,戰戰兢兢地回道。

“拭卷?用手不成!”男子用竹簡抬起我的下巴,他端詳着我的臉,嘴角忽然一揚,轉頭對身後來人道,“子昭,這小兒生得有趣,不如送給我吧?”

送給他?!我腦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後望去。

青巾束髮,儒衣勝雪的將軍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我看着那張天神般的面孔,心裏又驚,又喜,又慌,又怕。列國之中,士族間轉送奴僕是極為尋常的。只要有人開口求取,幾乎沒人會拒絕。難道,我四年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就要被轉送他人嗎?

不,我不要——

我有口難言,只能癟着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將軍看了我一眼,並沒有說話,只笑着從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捲落地的竹簡:“國君今日又賜了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從我這討個小兒。”

男子一愣,隨即大笑,朗聲道:“也是,你府上的僕役着實有些少,回頭我再贈你幾個能幹得力的。”

將軍含笑答謝,轉頭對我吩咐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諾!”我匆忙起身,逃命似地奔了出去,跑到門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襖還丟在爐火旁,只得紅着臉轉回頭拿了,復又衝出門去。

“子昭,你瞧這一地爛草。看來,這小兒果真不喜我啊!”跑到書房外,耳邊傳來革衣男子大笑的聲音。

我低頭一看,發現短襖里潮濕發霉的爛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我唉聲嘆氣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嗯哼着爬上床用被子捂住頭,不想說話也沒臉見人。四兒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還獻寶似地湊在我腦袋邊小聲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將軍已經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給你拿了什麼好吃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着被子滾了一圈,悶悶道。

“你真不知道?!”四兒一下提高了嗓門。

“知道,我當然知道!”我跳坐起來一把抱住四兒,哇一聲就哭了,“將軍剛剛差一點就要把我送給百里大夫了!我破襖里的爛草也全抖在他書房裏了。他現在肯定討厭我了,他肯定後悔當初帶我回家了。四兒,你說他明天會不會讓家宰把我送到百里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

四兒看了一眼我丟在地上的襖子,雖不太明白我的話,卻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腦袋。

於安見我哭得傷心,湊上來道:“你別難過了,秦國百里氏乃是大族,宗主百里裘是五羖大夫百里奚(1)的後人,又娶了秦君胞姐為妻,你若在他府上為婢,也未必不如這將軍府啊!”

我一聽他這話,立馬就想起百里大夫看我時,那張挑瓜撿菜的臉。“就你這晉人知道的多!”我一把將於安從床沿上推了下去,哭罵道,“賤民在你們這些貴人眼裏從來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擱哪裏不一樣,擱得高些還值錢些,對嗎?”

“阿拾,你幹什麼?他身上還有傷!”四兒輕呼一聲,連忙下床去扶於安。

我握緊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地上眉頭緊蹙的少年,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我這是怎麼了,他是他,他和他們不一樣。

“你別怪她,她就是顆栗子,一有火氣就亂爆。”四兒瞪了我一眼,對於安道。

“沒事,是我不好。我忘了,這裏也是她的家。”於安從地上爬起來,一臉歉意。一個“家”字從他口中吐出,竟帶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

我想到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忽然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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