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女名拾(二)

第二章 有女名拾(二)

完了……

當我從一大堆衣服里探出頭來時,只見府里的守衛公士希像座大山似的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這一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撞見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說過了,走路要看着地,明明拿不動,為什麼不分兩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穩噹噹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見到我們,柏婦立馬紅着臉站了起來,局促地用濕答答的手整理着右邊散落的鬢髮。

我怕她一時生氣把我丟到井裏,便死命地抱着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柏婦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訓斥我,反而微笑着把我從公士希手上接了過去:“這丫頭走路不看地,還麻煩公士抱她過來。”

“沒……沒事,我剛好瞧見。”大個子公士希在柏婦面前變得有些結巴。

我受不了他們兩個之間怪兮兮的氣氛,掙扎着從柏婦手上跳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喊道:“我給家宰送早食去。”

“你給我跑慢點——”耳邊傳來柏婦的聲音,我已經轉彎進了庖廚。

晚上,我被柏婦抱在懷裏。雖說,以前阿娘也這樣抱着我睡,但阿娘因為生病瘦得厲害,半夜我常常會被她突起的骨頭硌得痛醒。但窩在柏婦懷裏卻不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時鼾聲重了些,我卻能一覺睡到天亮。

也許是阿娘走後同天神說了些什麼,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府里的人要和善許多,柏婦雖然經常打罵我,但我現在穿的衣服,鞋襪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給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見到公士希,幫我問問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剛睡着,就被柏婦搖醒了。

“問這個做什麼?”我迷迷糊糊地回應着。

“小孩子,別問那麼多,讓你問就問。”柏婦說完,拍了拍我的背,“好了,睡吧。”

“嗯。”我一閉眼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阿娘帶着我住在一個開滿木槿花的院子裏,風吹起她烏黑的長發,一大一小兩隻雨燕,在半空中來回穿梭,我的耳邊充滿了它們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無姓無氏,柏婦之所以叫柏婦,是因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當我告訴柏婦,公士希沒有妻室后,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個包袱夜奔去了大個子希的屋子。

柏婦順利再嫁之後,她原先住的那個小夾間就空了出來。家宰秦牯於是接了自己的小孫女四兒來與我同住。

四兒和我同歲,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杏眼永遠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躲在被窩裏嘰嘰咕咕地瞎扯,講府里阿貓阿狗的壞話,商量着如何偷前院李樹上的李子,從我生病的阿娘談到她夭折的弟弟,從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長的一顆黑痣。春夏秋冬,我們分吃一個碗裏的黍稷,蓋同一條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最珍惜的親人。

我辛勤地幹活,積極地闖禍,和府里的婢子們學習剝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里打架,三年的時間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三年裏,將軍不曾踏足過這裏。我與他距離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職的時候。他騎馬從府前經過,我和仆眾們一起跪在門口。他的馬蹄在我眼前經過時,我很想抬頭問問,他可還記得自己三年前撿到的那個孩子?

但我終究沒有那樣的勇氣,像他那樣的貴人一定早就不記得我了……

過了歲末,我就八歲了。照四兒的話說,我這個人最會裝乖賣巧,闖禍后道歉比誰都快,打完架也總有辦法讓別人背黑鍋。不過鑒於我這幾年乾的那些事多半是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會揭穿我的真面目。

四兒助紂為虐的結果是讓家宰把打掃將軍書房的輕活指派給了我,而她則去了庖廚幫忙。

四兒貪嘴,進了庖廚像是老鼠掉進了米倉,歡喜得不行。與她相比,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將軍極愛讀書,書房裏新舊竹簡堆滿了三面高牆。我每日要做的就是擦拭案幾,掃去書簡上的灰塵。可這人人羨慕的活卻叫我很不習慣,從小到大我爬過的樹恐怕比我吃過的飯都要多,突然間要一個人安靜地守在書房裏,實在是種折磨。

幾個月後,許是聞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靜了許多,在外面瘋跑的日子漸漸地也少了。

“阿拾,大頭師傅讓我去西市看看還能不能買到些干匏,你和我一道去吧?”穿着大紅夾襖,梳着總角的四兒站在書房門口,一邊呵着白氣一邊低頭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別拍了,快進來吧!”我幾步走到門口,一陣冷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戰,“大頭師傅也真是的,下這麼大的雪,哪裏還能買到干匏啊?你快到火爐那兒去烤烤。”

“還是你這裏最暖和。”四兒一邊烘着手,一邊打量着書房。

“前幾日哪有這麼暖和,是聽說將軍過幾日要回來,才開始燒上炭火的。”我拿一旁的銅簽子撥了撥三足雙耳獸紋爐里的炭火。

“將軍今年突然要回來守歲祭祀,可忙死我們了。黃粱、稻、粟一樣沒有,鬱金酒倒是有兩瓮也不知酸了沒。大頭師傅讓我買了干匏,再去趟百里府,看能不能求我的宰夫叔叔勻點肉醬給咱們。咱們府上的肉醬做得太晚,酒漬的也不夠,最快還要半月才能開罐。”四兒一邊揉着小腿肚子,一邊絮絮地念叨着,“不過,我瞧你這幾日倒是忙得挺開心的。阿拾,你心心念念的將軍到底長什麼樣啊?可比那日我們在市集上見到的青衣小哥更俊秀些?”

上月我陪着四兒到西市買薪,恰巧遇見一個年紀比我們稍長些的貴族少年站在馬車裏經過。他的車子險些撞到了四兒,本來貴人的馬車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總是被撞的那個,可那青衣少年卻走下車來,彎腰扶起了四兒,用清風拂林的聲音問了一句:“可撞傷了?”

四兒紅着臉只一味地搖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後面的故事當然就是少年上車走了,四兒被我笑話了。然後,她就一直把這個青衣少年掛在了嘴邊。

“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哥還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調笑四兒,她卻挺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想也是!”

哎,無可救藥。

“阿拾,你就陪我出去一趟吧,這大雪天我一個人走路多無趣啊!”四兒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雙杏眼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拿額頭頂了頂她的腦袋,笑道:“依我說,你那匏瓜、肉醬保准一樣都拿不到。你還不如在我這裏烤烤火,晚些時候去回了大頭師傅,就說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醬私勻給你。”

“這怎麼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幫你把襖子和布巾拿來,就這麼說定了啊!你在這兒等我!”四兒說完不等我答應,轉身就跑了。

這麼多年,我似乎還是沒有學會如何拒絕這個風風火火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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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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