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0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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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越良等人的興奮,沈姝卻是一直都保持面無表情的樣子。
她在思考越家人今後的發展問題。
做到這一步,她可以說是超額兌現了之前對老族長的承諾,因為她在為他們提供致富的方法的同時,還親手為他們鋪就了一條衣食無憂的路——跟醉仙居達成的合作。只要還沒有其他人造出冰塊一天,他們就能靠着這個收入一筆不菲的錢財,並且不用擔心岸上的人惡意針對他們把各種生活物資賣高價。
按理說接下來越家人怎麼發展都跟她無關了,她完全不必再操這個心。可是在島上安頓下來之後的一個多月以來,鄰里們對她跟崔奕璟的照顧,卻又是另外一筆人情債了。
還是得還。
所以在解決越家人生存問題后,她還得考慮別的。
比如說人的問題。
這是由之前在岸上跟王管事談話時越良他們的反應聯想到的問題。
其實他們的行為也不是不能理解,就算是在現代社會,也有不少人為了飯碗奉承上司,心理恨得牙痒痒臉上卻還帶着笑容,而王管事幾乎可以說是掌握了他們生活命脈的人,再加上如今的社會裏,生活在底層的百姓想要有尊嚴的活者本來就是個難度很大的問題,越良他們在王管事面前低到塵埃里的表現,在這個社會裏只是很正常的一幕,因為大多數人在溫飽線上掙扎麻木度日,根本不知道自/由與平等這兩個詞。
可即便事實如此,沈姝也還是看不下去,希望他們能擺正自己的位置,既不因貧窮而卑微,也不會在一朝崛起后猖狂無狀。
她希望她的鄰里,能更好的生活下去,不僅是物質上的,還有精神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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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順風順水,很快就回到了琉璃島。大概是因為昨天一兩多銀子的刺激,今天過來這邊迎接的人數比昨天多了很多,船進入港灣后,遠遠就看到岸上站了密密麻麻的人,男女老幼皆有,很多還是熟人。
穿在岸邊停下,越良等人先一步下了船,沈姝最後。漂泊在水中的船被海浪衝擊,有些搖晃不定,沈姝就站在船頭等待它穩定下來。不過片刻,便見前方伸過來一隻手,抬頭一看是越東海,“沈姑娘,我扶你上來。”
沈姝微微一愣,而後點頭說了謝謝,把手伸了過去。
少年的手掌寬厚,因常年行船滿是厚繭,有些刺手,卻也有力。
沈姝由他扶着上了岸,旁邊便傳來孩子們陣陣歡呼聲,還有大人們低低的笑聲。越東海彷彿被刺激了,一下子鬆開沈姝的手,好在她已經穩穩站在了岸上,不然指不定得跟大海來個親密接觸。
她不在意的笑笑,先過去跟被幾個孩子帶着的崔奕璟簡單說了幾句話,諸如今天去哪裏玩了開不開心之類的,之後便走到老族長面前,攙扶着老人,一邊走一邊說起了正事。
“二爺爺,我先跟您說一下今天的進展,冰棍沒賣出幾個錢,基本都被我送人了,不過倒是談成了一筆長期的生意,醉仙居您知道吧,就是跟他們家合作,不是賣冰棍,是賣冰磚,就是我用來做冰窖那種方方正正的一大塊,就用普通的井水,不用糖也不用香料,一塊一兩銀子……”
她每說一句話,老人渾濁的眼中神采似乎便會隨之亮上一分。
“因為考慮到生產進度沒辦法一下子提上來,我跟醉仙居大掌柜說好了,一開始的幾次交易,只供給醉仙居使用,等到大家都熟悉生產過程以及原料跟道具都準備好后,再開始大規模的供貨,暫時定下是十天供一次貨,如果不行的到時候再看情況調整……”
沈姝詳細的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從港口說到村裡,又一路從村頭說到村尾的族長家,之後還在他家裏待了一會兒,才算把正事給說完了。
接下來就是她私心裏想辦的事。
她把今天在碼頭上發生的事以及她的想法說給了老族長聽,而後等待着他的決定。
卻見老人用一種難以言語的複雜目光看着她,許久許久之後,才長嘆了一口氣,跟她說道,“這事也不怪阿良他們,好在他們還知道攔着不讓人傷到你,否則就是真的對不起你了。人這一輩子啊,這腰一旦彎了下去,想要再伸直就難了。他們從小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風裏來雨里去受盡了苦頭,卻也只能勉強吃上一口飯。從一開始跟岸上的打交道,就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人教他們要把頭低下,才能把魚賣出去,換回來吃的穿的。我何嘗不希望這些孩子挺起腰桿堂堂正正做人,可是條件不允許啊,為了吃上那一口飯,哪個出去跟岸上人做生意的人不是彎了腰,把頭埋到地上去。”
“口袋裏沒錢,米缸里沒糧,這兩座大山壓在所有越家人頭頂上,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原本是不該同意外人在我們越家人的地界上生活的,可是就為了你說的那一句能讓大家過得更好,我就想要試一試。而現在看來,我之前的決定是對的,在我活着的時候,總算能看到大家衣食無憂,不必冒着風浪去海上討生活。就衝著這一點,我就可以給你承諾,無論你想做什麼事,只要對越家人無害,我活着一天,就不會有人反駁你。”
老族長這麼說,便是支持沈姝的想法了,並且讓她放手去做。
封建社會裏家族的族長說話的分量有多重?可以說是比起聖旨來也不逞多讓。
所以沈姝在安排生產活動之餘,很容易就把沒排上任務的大人給叫到了學校里,跟着所有的孩子一起上課,最主要的是學習如何擺正自己的位置不卑不亢的生活下去,當然,要是能學一點知識就更好了。
不過雖然人是叫到了學校里,但是到底能不能起作用,沈姝也不敢肯定。
人心,人性,這是最難掌控與改變的存在。
——
時間轉眼便從盛夏邁入初秋,然而對於沿海一帶的百姓來說,卻幾乎沒什麼區別,太陽終日炙烤着大地,唯有大雨過後才能感覺到几絲涼意,並非寒涼,而是清涼。街頭巷尾的人依舊是薄衫加身,最喜綠蔭底下乘涼,一把蒲扇不離手。
不過相比往年,今年的還是有一些變化的。
對於一般的富裕人家來說,他們終於也能過上用冰來消暑的生活,冰鎮瓜果冰鎮涼茶,想吃就能隨時吃上。而這一切得益於醉仙居新開設的冰磚買賣,不需要花費高昂的成本從遙遠的北方辛辛苦苦的運過來,只需要花個幾十兩銀子,便能買到足夠用上一個多月的冰磚,不過由於生意太過紅火,需要提前一個多月就預約並且把定錢交了才行。
而對於普通百姓來說,也是有值得說道的事。在盛夏時節里,縣上好幾家原本賣着雜貨的鋪子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就關門了,說是在裝修,弄得神秘兮兮的,倒是吊足了人的胃口。之後沒過幾天便又重新開了門,不再賣雜貨,而是改為賣什麼冰棍。
大家倒是知道在遙遠的北方到了冬天水就會結成冰,冰冰涼涼的又通透,不過也只是聽說過,大多數人都是見過的,於是難免好奇這冰棍是何物。而店老闆也是個通透人,趁着大傢伙都有興趣的時候,推出了免費試吃的活動,一聽說不要錢,人群便蜂擁而至,險些擠壞了店裏的大門。
大家原本抱着‘反正不要錢吃了就是賺了’的心理去試吃,結果這一吃就徹底迷上了,吃在嘴裏真的是冰冰涼涼的,從嘴裏一直涼到胃裏去,大熱的天裏吃上一根當真是一種享受。八文錢一根的價格也不算貴,雖然不是時時都吃得起的,但是咬咬牙,兩三天吃上一回也能接受。
總的來說,大部分的人過得還是不錯的,但也有例外,比如王來福王管事,還有如意樓的大掌柜。如意樓的東家原本還不知道給醉仙居提供冰磚的人是先去了如意樓,結果被他的大掌柜聯合管事給趕了出去,還是後來同醉仙居的東家一起赴宴時,對方同他說感謝他把這個機會讓給他,讓他這個萬年老二終於翻了一次身,如意樓的東家才驚覺不對,只是當時並未表現出來,依舊若無其事的跟在場眾人閑聊着。
等散了宴,如意樓的東家便匆匆離開,乘着馬車一路疾行來到如意樓,直接把大掌柜叫到了樓上,素來以溫和形象示人的他,難得沉了臉色,聲色亦是沉沉,讓大掌柜自己坦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大掌柜一聽就知道事發了,心中簡直把王管事給罵了個狗血淋頭,面上卻還要擺出知錯的態度,一張嘴皮子利索極了,事情從他嘴裏說出來,錯處就全落到了別人頭上。
如意樓東家雖然平日裏溫和待人,卻不是個傻的,自然知道大掌柜話里摻了多少水分,不過念在對方為他做事多年功勞苦勞都有不少,這事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問過之後也就揭過去了。
固然冰磚的利益還沒大到讓人眼紅至極的地步,但是纏繞在後面的人際關係鏈條,卻也讓東家有些看重,可是現在這利益這關係全都讓對手得了去,便是休養再好的人也忍不住發怒。做牛做馬多年的大掌柜不好責備得太過,但是底下的管事就沒什麼分量了,正好拿來殺雞儆猴。
於是王管事就遭了秧,險些因此丟了飯碗,被東家跟大掌柜輪流訓了一頓狠的之後,責令他自己想辦法去跟琉璃島上的越家人和解,若是能把這冰磚生意接過來是最好不過的,若是不能,至少也要從琉璃島越家人手中買到冰磚。原本的獲取途徑成本實在高昂,商人趨利,在有更便宜的東西時,怎麼也不會願意繼續再付出更多的成本。誠然,從醉仙居那邊買過來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是咽不下這口氣啊,俗話說不爭饅頭爭口氣呢。
在重重施壓下,為了保住自己的差使,王管事只能硬着頭皮雇了船前往琉璃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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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島的港灣從前除了送行跟迎接出海的人回來,基本上都沒什麼人,只有海浪聲陣陣,被風捲起打在嶙峋的岩石上,碎成潔白的泡沫。
然而在同醉仙居達成合作之後,來島上的人漸漸多了,開始的時候只有醉仙居過來運貨的船,載着一部分物資過來,沉沉的壓得船吃水深了一截。再後來又是跟岸上的一些商人達成合作,以極低的價格把冰棍賣給他們,由他們自己拿去賣,不過價格可不是由他們定價,而是沈姝咬死了的價格,八文錢一根,誰家要是敢賣超過這個價,一旦有人舉報核實,以後就不給發貨了。
原本說起琉璃島,以不屑者居多,偶爾有幾個以尋常態度視之的,遙想之前沈姝要到島上來拜訪,在岸邊找了一圈也沒人願意出海。如果不過才過了三個月左右,開往琉璃島的船就漸漸多了起來,不僅是各家運貨的船,還有好奇者想要到島上來看一看。
這天午後,越良隨着幾個越家人搬了貨來碼頭上,等着醉仙居的人來提貨。碼頭上這片是沒什麼樹蔭的,烈日高掛暴晒着大地,依稀能感覺到地面上不斷蒸騰起熱氣。越良他們倒是曬習慣了,之前在海上比這個還厲害呢,不過沈姑娘堅持說曬多了會中暑,所以組織大傢伙在這邊搭了一個涼棚,又配了一副木質的桌椅板凳,讓他們等人時能好好休息一下。
之前他們還覺得沒必要,可是如今坐在涼棚里,躺在長凳上閉目休息,才覺得真是好啊。
又等了一會兒不見人,越良便睡得有些迷糊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搖他的身體,“良哥,良哥醒了,來了。”
越良一個翻身爬了起里來,往海那邊看去,只見一艘小船出現在水面上,正慢慢靠近。
越良迷了眯眼仔細瞧了一下,微微皺眉,“怎麼才一艘船,而且看起來也太小了,不像是醉仙居的人啊,難道是來提冰棍的?”
旁邊的人接話道,“我看了一下四娃子他們記的提貨單,前天才有人拿走了,下一個應該是明天才來啊。”
“可能是來瞧熱鬧的吧。”最後他們下了這個定論。
“千萬記住沈姑娘交代過,可以讓人上島,不過最多只能讓他們去到村裡,別的地方一律不能去,要是問起冰棍冰磚,寧可不說話,也別亂說話。”
“學校那邊也不準去!”
“記着呢記着呢,我就是把我家錢藏在哪裏說出來也不會亂說這事!”
“哈哈哈,越松你家的錢不都是你媳婦管着嗎,你真的知道藏在哪裏嗎?”
隨着幾人嬉笑扯皮,海上的船越來越近,已經來到碼頭處了,撐船的人身手矯捷的跳上了案,牽了繩子系在系船柱上,之後轉身對着船艙里喊了一句,“王管事,到了!”
越良等人聞言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驚訝。
船艙里,王管事咬咬牙,終於站起身來,撩了帘子彎腰出來,結果一抬頭就愣住了。他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越良他們,卻偏偏一上岸就遇見,賊老天這是跟他過不去嗎?
而越良他們也是懵了,怎麼都沒想到船上的人是王管事。
相顧無言許久,最終還是王管事硬着頭皮走了過來,跟越良他們打招呼。
“越良啊,這麼巧,這是在做什麼呢?”到底是在酒樓里摸爬打滾了幾十年的人,即便心中如何膈應,但是真的說起話來,卻依舊自然無比的,還帶着笑。
越良他們就沒這份本事了,上一次見面時對方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們被對方指着鼻子罵,被對方又踹又打卻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半句,如今不過幾個月的光景,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忽然主動來了琉璃島不說,竟然還跟他們和顏悅色的打招呼。
出於多年養成的習慣,越良下意識想要彎腰跟對方說話,然而再把頭微微低下去的瞬間,忽然就想起沈姝的話——“有求於人時低頭無可厚非,但是在不求人的時候,我還是希望你們可以抬起頭來說話,挺直腰桿做人。”
於是他彎腰的動作就頓住了。
從前他們靠打漁為生,而王管事願意收購他們的魚,於他們而言可以說是衣食父母,那時候他們跟王管事說話,小心翼翼卑躬屈膝是正常的。可是如今他們已經不用再去海上打漁了,跟醉仙居的生意往來,讓他們過上了比之前好無數倍的生活,而且還存下了不少的錢。
他們如今已經不需要再仰仗王管事過活了,所以也不必再對他低頭彎腰。
他便又把頭抬起來,眼睛直視着王管事,回道,“在等醉仙居的人來提貨。王管事怎麼有空過來島上,快請過來做。”
短短一句話說完,他手心裏已經捏了一把汗。
王管事聞言,以一種十分驚訝的眼神看着越良。旁邊的同伴也紛紛驚訝極了。
有了這個好的開始,接下來再說話時,越良就沒那麼緊張了。雖然在聽到王管事道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露出一點怯意,但總算好好把話說完了。
“王管事,道歉的話就不用說了,都是過去的事,之前我們也沒少受你的照顧,至於你說的合作的事,這個我做不了主,你得去跟沈姑娘說,這事是族長吩咐下來讓她負責的。”
越良話音才落下,忽然聽到遠處山崖上傳來一個孩子的喊聲,“良叔良叔!”
越良走出涼棚看了一眼,是經常跟在沈姝的四娃子,他便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四娃子,叫我做什麼?”
那邊回道,“良叔,沈姐姐說讓你們裝完了貨趕緊回來,她有事要跟大家商量,村裡人都通知過了,就差你們了!”
越良回喊一句,“知道了,下完貨就來!”
一邊說著話,就見海面上來了一艘大船,正是醉仙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