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於文龍
可憐的於文龍,四歲喪父時,長姐不過七歲。
父親“五七”忌日那天,二十七歲的寡母又為他添了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弟弟。
從那刻起,這個四口之家就過上了更加“食不果腹”的日子。
懦弱的父親死於“中風”。他一倒下就失了聲。
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裏,身懷六甲的母親就將家裏的田地、她名下的嫁妝陸續變賣一空,換來了一包包帶着全家希望的味道怪異的中草藥。
母親虔誠地祈禱着,把一碗又一碗濃郁的黑色湯藥汁兒,一點兒,一點兒地灌進了父親微微顫抖的嘴巴。
然而,苦口的“良藥”亦沒能“扭轉乾坤”、創造“奇迹”:病人的身體日漸羸弱,最終也沒能如全家所願好轉起來……
冷酷的死神毫不留情地奪走了這個本屬“幸福”之家的“頂樑柱兒”。
絕望至極的母親——於傅氏望着空蕩蕩的老屋,百般無奈。不得不含淚將嗷嗷待哺的幼子“出嗣”,給了她鞋匠鋪的二堂哥,自己打算帶着長女“胥”與長子“男”出門“討”生活。
於傅氏幹練的二堂嫂——於陳氏,過門五年未“開懷兒”①,年近三十膝下猶空。
如今天降“嗣子”,於陳氏頓覺喜出望外。她立馬就糴了八斤黃燦燦的小米兒送來,親自動手,幫月子裏的弟妹細細地熬了,讓剛產子的她補補身子,好奶孩子。二人當面講好:嗣子“留”出了滿月兒再抱走。
在她善良的二堂嫂“今天倆雞蛋兒,明天一高粱餅兒”的接濟下,於文龍那可憐的母親總算“順利”地出了“月子”……
她二堂嫂依約抱走了“留”,同時一步三嘆地領走了黃黃瘦瘦的“胥”——幫她照看孩子。
轉眼間,滿滿登登的土炕上只剩下了文龍母子二人面面相覷。
望着長子受傷小鹿般惶恐的眼神兒,於傅氏強打起一點兒精神,顫巍巍地挎上裝有碗筷兒的竹籃子,強忍傷心鎖上了油漆斑駁的榆木門。
曾經衣食無憂、大家出身的她,一手牽長子,一手拖要飯棍兒,頭也不回,毅然走上了出村的黃土路。
誰也沒想到,在討飯為生的這條苦難小路兒上,母子二人一走就是七年……
討飯的日子不好過。母親放下自尊,堆起笑臉兒,挨門挨戶地哀告:“大爺大娘,嬸子兄弟,行行好,給孩子口吃的吧……”
母子二人風裏來雨里去,要到什麼吃什麼,啥也要不到的時候就抓青蛙,捕螞蚱,找野菜,剝榆樹皮,挖茅草根……逮到什麼吃什麼。
猶記一個寒風呼嘯的午後,善心的施捨人給了他母子一缽兒溫熱的地瓜麵湯。母親用筷子壁出七根麵條頭兒餵給文龍,飢腸轆轆的孩子吃了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頓好麵湯。以至於多年後的夢裏,他還靠在那家人避風的影壁牆前,曬着暖暖的冬日,滋滋有味地吃着麵條頭兒,喝着熱麵湯呢!
寒來暑往,靠着好心人的“施捨”,飄萍一樣的母子二人總算艱難地“活”了下來。
五十年代初,新中國成立后,於文龍一家三口憑着“貧農”的大好成分在土改中分到了九畝上等土地。
正在討飯的二人聽到這個鼓舞人心的消息,立馬兒興沖沖地趕回家,準備播種自己分到的田地。
至此,文龍母子終於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流浪、討飯生涯,過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夢寐以求的穩定小農生活。
姐姐蓮花也從二伯娘家回來了,從此不用再“寄人籬下”。全家人兒抱成一團兒,幸福的眼淚久久不止……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十一歲的於文龍挺直腰桿兒,不知不覺成了家裏的領頭兒人:帶着母親和姐姐起早貪黑,用心打理着真正屬於自己的田地。
每天天還不亮,於文龍就挑起糞筐沿路拾糞;母親背着花簍去河崖兒、溝邊兒摟草;十四歲的姐姐則負責燒飯、洒掃、洗洗涮涮、縫縫連連的一應雜事兒。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母親和姐姐臉上都沒了往日舒展不開的愁容,整天笑嘻嘻的。新社會,新中國,這個貧苦多年的三口之家總算過上了正常人家的好日子。
長開了的蓮花姐姐,十八歲兒上說給了迎風庄的張成才。
迎風庄原先叫老母豬屯兒,是“座屋一溜兒”②最好過活兒的“玲瓏”小村子。
老母豬屯兒西鄰康家莊。
康家莊是個組合大村子,由康莊一村、康莊二村、康莊三村、康莊四村,一堆兒共四個小村子組成。
佔地面積老大的康家莊卻很窮,聽說挨餓的年代死過不少人。
當時就有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是“康家莊,‘糠’家莊,康家莊的‘糠’,都叫老母豬屯兒的‘老母豬’吃了,康家莊能不窮嘛!”
康家莊的四個老村長和村裡幾個上了歲數的長輩湊堆兒一合計:“不行!必須得叫‘老母豬屯兒’改名!不然,康家莊早晚兒得讓‘老母豬’吃沒了。”
於是,他們迅速召集了康家莊四個村子的精壯年,帶上杴、、二叉鉤子,氣勢洶洶、浩浩蕩蕩,一路逼到老母豬屯兒去了……
老母豬屯兒雖富,架不住缺人啊,嚴苛形勢下不得不低頭兒,含淚抱屈,從此改名為“迎風庄”。
迎風庄的張成才中等個兒,相貌平平,淳樸厚道,莊稼地里的農活,他樁樁能上手兒。
張成才十五歲失母、二十三歲喪父,二十七歲才說上媳婦兒。再加上未婚妻長得花骨朵兒一般,歲數又比自己小老多,因此,他對這個遲到的姻緣格外珍惜。
說親后,東酉家村人就經常看到這個勤勞的身影兒在文龍家來回穿梭,裡外忙碌:農忙時來幫岳母家播種、收穫;農閑時帶着文龍補屋漏、編條貨、打苫子……
年少的於文龍心靈手巧,他迅速從這個少言寡語的准姐夫手裏學會了一應農活兒,早在姐姐二十歲出嫁前,就成了一個合格的標準好農民。
五五年大集體時代,他因老實肯干兼農活出色,從容就任四隊的生產隊長。
那一年,他剛滿十六歲。
【高密土話解析】
①——此處的“開懷兒”,不是高興,而是“生孩兒”的意思。
②——“座屋一溜兒”,是“附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