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六十一

閾庵皇子的視線沒有在摘星樓的台階上停留太久,便陰沉沉地收了回來,重新落在了秋清晨的臉上。她已經甩掉彎弓從草地上爬了起來,擺出了徒手格鬥的架勢。在她的身後,肆虐的大火已經撲過爬滿了綠蘿的粉牆,開始舔舐起楓露館偏殿高高挑起的飛檐來。

翻卷的火舌織就了一幅地獄般的背景。她就凸現在這背景之上,沉凝如石。幽沉沉的眼眸里甚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動。

閾庵明知道她已經力竭……甚至連兵器也失去了。可是這樣的秋清晨,還是讓他覺得無懈可擊。閾庵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對自己必勝的信念忽然間就有了幾分動搖。

“如果我坐上那個位子,你還是秋帥。”閾庵扔掉了長劍,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有誠意。何況,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兵器,礙手礙腳的,還不如不要。

“如果讓你坐上那個位子,”秋清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連聲音都沉靜如水:“我就不是秋清晨了。”

在她來說平平淡淡的一句回答,落在閾庵的耳中卻是另外的一種味道。

囂張。他想:這個女人囂張得過了頭。

“機會總是稍縱即逝。我希望你能夠再考慮考慮。”這樣的話對閾庵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的話向來不多,追隨在他周圍的人向來只需要他的命令:“秋清晨,你是趙國的兵馬大元帥,要想好好保護趙國,你先要足夠強大——你需要對軍隊更直接地控制。你需要更多的兵權,而不是猜忌。”他停了下來,認真地打量她的眼睛。然後加重了語氣:“這些,那個女人都無法做到。只有我可以給你。”

秋清晨不禁莞爾:“打還是不打?”

閾庵不覺一愣:“什麼?”

秋清晨又笑:“你婆婆媽媽說了半天,我胳膊都舉酸了——這架到底還打不打了?”

看到對面的男人臉色黑,秋清晨心裏反而輕鬆了起來。韓靈進了宮,她一顆心已經放下來一大半。

“請秋帥相信在下的誠意。”閾庵的心沉了下去,還在硬撐着想要說服她:“以秋帥……”他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完,一樣細長的東西已經閃電般晃了過來。他的身體本能地向旁邊一躲,一條軟鞭擦過他的肩膀“啪”地一聲擊中了身後的幾竿翠竹。一陣咯吱咯吱的裂響過後,一蓬竹枝兜頭罩了下來。

閾庵在縱身躍起的瞬間用足尖勾起了扔在一旁的長劍。人還在半空中,軟鞭已經呼嘯而至。閾庵的長劍飛快地捲住軟鞭用力一扯,長鞭另一端的秋清晨不由自主地踉蹌兩步。閾庵唇邊浮起一絲陰沉的淺笑,長劍用力絞緊了鞭稍。

緊繃成一條直線的長鞭出“咯”地一聲輕響,閾庵手中驟然一輕。對面的人影已藉著這剎那之間繃開的力遠遠掠了出去。閾庵甩掉手中的殘鞭不等追過去,就聽身後有人喚道:“閾庵。”

不大不小的聲音,在烈烈火海里剛好可以讓自己聽到。閾庵下意識地回頭望去,摘星樓下不知何時已佈滿了黑壓壓的一片弓弩手。在他們身後的台階上,站着多年不曾見面的瑞帝。

閾庵眯起眼回身望向秋清晨掠開的方向。又一隊弓弩手沿着楓露館的庭院緩緩圍攏了過來,眨眼的功夫就和瑞帝身前的弓弩手連成合圍之勢。

閾庵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再度望向了瑞帝。她的神色雖然憔悴,眉目之間卻仍是一派威嚴冷厲。和自己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女竟是絲毫的相似之處也沒有了。

難道是她年少時事事不願出頭的性格才讓自己一直輕視了她?

閾庵自失一笑:“皇姐,多年不見。”

瑞帝抿緊了嘴唇沒有出聲。

閾庵又笑了:“閾庵伏罪。可否請陛下高抬貴手,放過其他人?”

“你只管放心。”瑞帝冷冷一笑:“其他人一定會下去跟你作伴的。你那個親信歐陽竹就已經先一步替你開道去了。”

這原本是預料之中的答案,閾庵的心還是驟然一緊。眼睜睜看着瑞帝緩緩抬起了手,忍不住厲聲喝道:“你我姐弟一場,死到臨頭我不妨做個順水人情。不知皇姐有什麼話要我帶給飛天龍?”

瑞帝面色大變:“你說什麼?!”

閾庵放聲大笑:“等我見了飛天龍,就說他心心念念至死不渝的女人,在殺了他死後逍遙快活地爬上了寶座,後宮中養着無數美貌少年郎,早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瑞帝厲聲喝道:“放箭!”

密集的長弩出尖厲的嘯叫齊齊飛向了圓圈中央插翅難飛的男人。閾庵踉蹌倒地,卻還在張狂大笑:“火焰君,我和飛天龍在下面等着你……”

“火焰君”三個字令瑞帝心如刀絞。眼前一黑便歪倒在了身後的女官身上。

秋清晨在假山石腹中找到火焰君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一雙清澈的眼迷迷濛蒙地睜着,像是無法看清楚面前的人到底是誰。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低聲喚出了一聲“阿武”。他才露出一個釋然的淺笑,緩緩把頭偎進了她的懷裏。

“清晨……”

秋清晨握住他冰冷的手,心都涼了:“怎麼會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你再忍忍,我馬上帶你去找太醫……”

火焰君反手握住了她,吃力地抬起了頭:“不要……不要去!”

瑞帝被人救出去的時候,他聽到有人說了一句“傷勢過重,不宜移動”。還聽到瑞帝吩咐身邊的人去請太醫的話。但是宮裏早已亂成了一鍋粥,要想找到太醫,只怕也不那麼容易。而那支長箭……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支長箭是在他們即將進入假山時無聲無息地切入他腹中的。他不能說,那時的她,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他怎麼可以拖累了她?

秋清晨摩挲着他的臉頰,眼淚卻落了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臉上。火焰君眨了眨眼,吃力地仰起了頭:“我想……跟你走。我不想死在這裏。”

秋清晨的另一條手臂穿過了他的腿彎,卻已經沒有力氣抱起他了。心中悲酸,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好,我們一起走。”

火焰君的手臂抬起來想抱住她的脖子,晃了晃卻又垂落了下來。只是帶着恍惚的笑喃喃地重複着她的話:“我們……一起走。”

假山的外面,封紹惡狠狠地磨牙:“你想得倒美。”

山腹之中雖然光線晦暗,但是也足夠讓他看出那個穿紅袍的男人活不了多久了。雖然說他唧唧歪歪的樣子一看就知道對她懷着什麼心思。不過,看在他半死不活的份兒上,他也拉不下臉衝進去和個半死人爭風吃醋。

“就讓給你抱下好了,”封紹靠着石壁恨恨地咬着自己的指頭:“就當我做善事,扔了個銅板給討飯的……”

山腹里傳來低低的啜泣,是她的聲音。封紹受不了了,小心翼翼地把頭探了進去:“哎?”

沒有人理會他。啜泣聲卻大了起來。

封紹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你不能總呆在這裏。會惹麻煩的。”儘管他還不能完全確定這男人的身份,但是身為朝廷官員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抱着人家的男人哭哭啼啼,傳揚出去是會招來大禍的吧?

“走吧,”封紹拽了拽她的袖子:“有人過來了!”

秋清晨抱不動火焰君,卻還在拚命用力。

封紹看不下去了,一把扯開了她的手臂:“你要幹嘛?!”

秋清晨的動作僵住了。

“他……”封紹指了指她臂彎里的男人:“他是皇帝的人,你不想活了?!”

秋清晨收緊了手臂:“我要帶他走!”

“你瘋了!”封紹心底里開始冒火。她這是啥意思?自己半死不活的,還要帶着這麼個小白臉——別是這小子一早就纏上了她吧?這裏面有沒有啥他不知道的……

“你讓開!”秋清晨咬着牙拿肩膀撞開了擋在她面前的封紹,步履蹣跚地走出了假山。到處都是火,影影綽綽地有穿着鎧甲的人在跑來跑去。

封紹強忍着的怒氣衝過來攔住了她,還未及開口卻看到了她臂彎里那平靜得宛如布偶一般的臉。那麼平靜的面容,彷彿熟睡了一樣,唇邊甚至還殘留着一絲滿足的笑容。

封紹怔怔地望着他,心忽然就軟了。

不遠處的花叢後面,阿十小心翼翼地探出了頭:“少爺,有人過來了!”

秋清晨不顧一切地摔開了封紹的手。

封紹伸出的手緊握成拳,捏出了嘎巴嘎巴的脆響。

阿十瞥見他的神色頭一縮便要躲開。卻被封紹一把抓住了後頸。阿十肩膀一抖,顫聲說道:“少爺……你……”

封紹鐵青着一張臉沖秋清晨的背影努了努嘴:“你把那小子給我帶出去。別讓人看見了。”

阿十愣了一下:“啊?”

封紹一腳踹了過去:“你他媽給我動作快點!”

阿十愣頭愣腦地跑過去從秋清晨懷裏接過了火焰君。秋清晨小小地掙扎了一下便放開了手。既然是封紹的人,她沒有理由不相信。何況憑藉自己此刻的力氣,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把他帶出宮的。

封紹從身後趕了上來,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經過,秋清晨想要拉住他,伸出的手臂卻僵在半空中。

封紹走出兩步卻又轉回身走回了假山,低着頭往裏放了什麼東西,然後再一次面無表情地走過了她的身邊。

秋清晨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阿紹!”

封紹毫不猶豫地摔開了她的手。

秋清晨的身體晃了晃,又一次伸手過去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封紹再度摔開她的時候,聽到了身後傳來的一聲低低的抽泣。心裏有點酸酸的,更多的卻是莫名的暴躁。他連命都不顧了混進宮裏來,看見的卻是她抱着別的男人哭……難道她急着趕自己走,就是為了心無旁騖地搭救這小白臉?

封紹怒火中燒。

身後的假山傳來一聲悶響。四下飛濺的碎石激起了一片灼熱的水花。

有人朝着這邊跑了過來,焦灼地喚着:“大帥!”似乎是光耀的聲音。秋清晨轉頭張望時卻沒有看到光耀的人影。再回頭時,封紹已經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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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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