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封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象純潔無辜的小白兔。連聲音都透着十足的委屈:“光頭,你看你這是什麼反應?”
光頭還擺着戒備的姿態,老臉上卻不知不覺透出了一點可疑的紅色:“那個……我不是……”不是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
院子裏不知何時就只剩下了他們一對主僕,連柱子都不知去了哪裏。封紹搖了搖頭,拉着李光頭逃跑似的出了琴章的別院。
雨還在下,但是細細如絲,撲在臉上不覺得濕潤,只覺得一片柔軟,象無形的羽毛。
“咱們上次男扮女裝的行頭還在吧?”封紹一邊仰着臉感受安京的春雨,一邊自言自語地盤算:“這麼個倒霉地方,男人要找點樂子都上哪裏去呢?光頭你說,爺想喝個花酒怎麼就那麼難?!”
李光頭望着他的背影,多少有點不知所措。
“這次我把你打扮漂亮點……”背對着他,封紹還在自言自語:“那朵破花我就不給你戴了。好歹是我封紹的哥兒們,要打扮也得來點像樣的首飾。你想要什麼樣的?”
李光頭的心裏湧起一些莫名的東西,緊緊地憋在胸口,說不出的難受。
“光頭,你……”封紹無意識地回頭,一眼看見他綳紅了的眼圈,不由得愣住了。
李光頭垂下頭,悶聲悶氣地嘟囔:“什麼東西!裝神弄鬼的,還戴個破面紗。好象誰真有對不起他一樣。自己倒了霉,全天下都對不起他?奶奶的,娘兒們當道的地方呆久了,自己□也變成了個假娘兒們……”
封紹抿嘴一笑,心頭的鬱悶頓時大為鬆動。忍不住在他肩上重重擂了一拳:“得了得了,我還沒說什麼呢。”
李光頭哼了一聲:“這假娘兒們不地道。明知道咱們初來乍到,還拐着咱們去兵部挑事。奶奶的,兵部那是隨便就能挑了的地方?”
李光頭耳力一向很好,能偷聽到他們的談話並不奇怪。他說的這些話,也正是最讓封紹鬱悶的——琴章這麼說到底是要幹什麼?試探?拉攏?陷害?
都象,又都不象。
在異國他鄉邂逅的琴章,讓封紹恍然間意識到,記憶中那個為了兔寶寶的死痛哭流涕的清朗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封紹用力拍了拍李光頭的肩膀,轉頭又變成了一副嬉皮笑臉的痞子相:“看我這麼鬱悶,你就不能犧牲一下色相陪我去喝個花酒?你到底是真的關心我還是假的關心我?”
李光頭嘆氣:“其實我也想喝花酒。可是要打扮成個娘兒們的樣子,看着一群男人唱歌彈琴地喝花酒,我還真喝不下去。少爺,咱找點別的樂子吧?”
封紹的眼睛轉了兩轉:“這地方,還有別的樂子?”
李光頭誠懇地點頭。
封紹叉腰仰頭站在街邊,一字一頓地念牌匾上金光閃閃的大字:“茉、莉、堂……”他扭頭看看臉色頗不自然的李光頭,眼角微微抽搐:“你確定這裏真的是武館?”
李光頭猛點頭:“武館是女人開的。那個……茉莉是老闆的名字。”
封紹的臉立刻耷拉了下來:“又是女人開的?咱們進這裏還用扮女裝不?”
“不用,不用,”李光頭連忙擺手:“客棧的老闆說了,這裏是男人女人都可以進的。好多出身貧民的男子都來武館拜師學藝。練好一身拳腳可以去有錢人家做護院。”
封紹頗有些懷疑地看着李光頭:“他們不讓男人讀書識字、入朝為官,卻縱容他們練拳腳?光頭,你蒙我的吧?”
李光頭不知該怎麼解釋,光腦袋都急得紅了。正在這時,一輛馬車武館門前停下來,車簾挑開,走下來一男一女,一邊低低說話,一邊走進了武館的大門。
“看!看!看!”李光頭的底氣立刻就足了:“我沒騙你吧?”
封紹今天已經被面紗這東西刺激到了。瞥了一眼那男人臉上也戴着面紗,忍不住哼了一聲:“安京的男人果然比別處的嬌氣……”
說歸說,封紹還是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帶着李光頭昂首挺胸地走進了茉莉堂。
茉莉堂和封紹想像中的武館完全不同,或者說跟封紹見過的所有武館都截然不同。說得再直白一點,這哪裏是武館,明明就是一個戲園子。
可容納四五十人的敞軒,四面門窗大開,最中間一座戲台似的檯子,兩個赤着上身的精壯男人正在上面對搏。周圍一圈一圈的桌椅,打眼一看,一半以上都坐着人。倒真是有男有女。不光是男人,很多女人也都戴着面紗——令封紹格外地鬱悶。
隨後他又發現這裏的酒並不好喝,也並沒有什麼講究的小菜。而且檯子上對打的兩個男人身手實在不怎麼樣——雖然周圍的人都在拍掌叫好,氣氛熱鬧得不得了。
再再然後,他又發現這裏與其說是武館,不如說是奴隸市場來得更恰當。因為客人們會很認真地比較拳師的條件,然後當場開價、訂契。有時候兩三個主顧同時相中了一位拳師,還會討價還價地吵起來……
這樣的場面雖然熱鬧得不得了,但是跟封紹想要找樂子的初衷實在是相差太遠了。他轉頭看看李光頭,他倒是興奮得滿臉紅光。封紹於是嘆氣:同樣身為男人,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安安靜靜的庭院、整整齊齊的園圃,靠牆幾叢茂盛的丁香。一眼看過去已盡收眼底。封紹越發覺得坐不住,正想要起身去外面走走,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丁香樹后匆匆閃過一抹再眼熟不過的夜藍色。
封紹順手將手裏的瓜籽往懷裏一塞,拔腳就追了出去。那樣熟悉的身影,而且才分開不到一個時辰,他絕對沒有可能會認錯。但是此時此刻,這個在宮中貴為二品貴侍的男人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他連武功都沒有,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封紹跑出茉莉堂的時候,夜藍色的衣衫已經閃出了街口。飄搖的背影,曾經再眼熟不過,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到,卻只讓人覺得詭異。封紹覺得楚琴章的身上越來越多地透出了詭異,讓他覺得陌生的同時,也隱隱地有些懼怕。
他很怕他會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很怕那一段流光溢彩的少年歲月會悄無聲息地變成一段永遠不會被人提及的前塵往事……
潛意識裏,封紹還想抓住些什麼。
跟蹤一個沒有武功的男人對於封紹來說並不是吃力的事,尤其那個男人手裏還提着那麼大的一個包裹。唯一的問題就是:封紹在跟過幾條街之後,毫無懸念地迷路了。
雖然來安京已經若干時日,逛街也逛了若干次,但是他走熟了的還是店鋪最多,最為熱鬧的那麼幾條街。而現在楚琴章所走的路線顯然已經遠遠偏離了他熟悉的範圍。
封紹望着越來越冷清的街道,心底里詭異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到了這樣的地方,跟蹤開始變得不那麼容易了。
就在封紹猶豫要不要放棄這一次跟蹤的時候,就看見楚琴章停在了一處高大的院牆下。左右張望了一下,極麻利地把手裏的包裹扔進了院牆的另一側。然後頭也不回地登上了停在街邊的一輛烏蓬馬車,轉眼之間便連人帶車消失在了黃昏迷濛的雨幕中。
人是不見了,可封紹的好奇心卻完全被勾了起來——將那麼大一個包裹輕輕鬆鬆地扔過高牆,手無縛雞之力的楚琴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還是說,他原本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瞞過了自己?
封紹緊貼在冰涼的石牆上左右看看,然後象一隻壁虎般悄無聲息地爬了上去。
高牆的另一側,幾株碗口般粗細的橘子樹挨挨擠擠,幾乎擋住了他的視線。透過濃密的枝葉望下去是一片平整的校場,沿牆整整齊齊地堆放着石碾和兵器架。校場的對面一沿粉牆隔開了一處小小的園圃,垂花門外便是一溜門扉緊閉的廂房。濛濛細雨中,只有橘子樹發出沙沙的輕響,宛如隱藏在暗處的人在碎碎低語。
封紹小心翼翼地滑下了高牆,一邊警覺地四下里張望,一邊朝着滾落在校場中央的包裹湊了過去。
解開最外層深色的粗布,又是一層厚厚的氈墊。暮色里看不清氈墊的顏色,只覺得滿手粘膩,還未湊到鼻端,已經嗅到了一陣腥濃的血氣。封紹心中不禁悚然,手一抖,揭開了最裏面的那層油紙包。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一顆血污狼藉的人頭猝然間躍入了他的視線。
雖然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封紹還是呼吸一窒。
與此同時,一支長槍閃着凜冽的寒光,悄無聲息地刺到了他的眼前。
四下里剎那之間響起了驚心動魄的鑼聲和女人們的呼喝。原本寂靜的庭院頓時象開了鍋一樣,亂成一團。
封紹下意識地將手裏的包裹甩了過去,藉著長槍躲閃之際迅速後退。長槍只是微微一滯便又如影隨形追了過來。長槍的後面是一位身形敏捷的女將,濃眉之下生着一雙極凌厲的眼。封紹只瞥了一眼,已身不由己地生出了戒懼之意。
他的兵器是一對貼身攜帶的梅花刺,適合近身搏鬥,面對長槍卻是毫無辦法。只能一步一步向後退。而這使長槍的女將一看便知是戰場上歷練出來的狠辣招數,每一槍都落點極准,極少虛招。
後退中的封紹腳下不知絆倒了什麼東西,身體猛然一晃,長槍險險地錯過了他的咽喉,緊貼着耳邊刺了出去。而封紹袖中的梅花刺便趁着這一剎那的失誤閃電般刺向了她的腋下。對於滿身鎧甲的人來說,腋下無疑是一處足以致命的命門。
女將倉皇後退。
封紹閃身竄入了身後的垂花門。垂花門外,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層層綠蔭掩映着幾處清幽的房舍,園圃中幾株怒放的紫玉蘭在細雨中搖曳生姿。
一眼看到那幾株紫玉蘭,封紹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預感。他雖然初到趙國,卻也知道瑞帝的愛寵火焰君酷愛紫玉蘭,這種生長在御苑的植物除了後宮,就只有親信的大臣得到過賞賜。平民是不能擅自栽種的。
那麼,他這是到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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