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成功勸說母親不要急於替自己相看人家,關素衣委實過了幾天悠閑日子。這天,她正坐在暖閣內練字,丫鬟明蘭走進來,手裏拿着一件棉質大氅,“小姐,馬車已經備好,可以出發了,夫人在前廳等您。”
因聖元帝格外推崇儒學,又在南郊閔德山建了孔廟,上行下效,這些日子前去祭拜孔聖的人絡繹不絕。身為儒家學派的泰斗,關老爺子和關父當然不能落於人后,早早就吩咐仲氏烹了小羊羔肉拿去享祭。二人為表誠心,寅時一刻便提着燈籠出門,準備一步一步爬上山,把母女倆留在後面坐馬車。
關素衣披上大氅,走入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雖腳步舒緩,思緒卻不停奔涌。不過一個小小的改變,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那日祖父並未氣急攻心以至於卧病在床,也未因口拙而受人譏諷嘲弄,甚至身敗名裂。現在的他還是儒家學派的領軍人物,亦是受人景仰的當世文豪。父親也不用日日守在床邊侍疾,最終得了個“縮頭烏龜”的諢號,從此無地自容。
而今他們以文會友,廣結善緣,便是沒有入仕,也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想起上輩子祖父撐着病體前來鎮北侯府替自己討還公道,卻被活生生氣暈過去;想起父母堅決不願相信趙家人的污衊,拼得頭破血流亦要讓自己和離卻差點被宗族除名;想起外祖父母頂着謾罵前來別院接自己回老家,關素衣眼裏已是淚光盈盈。
這輩子,那些不該由她來承受的欺辱與折磨,大約已經遠去了吧。思及此,她迅速眨掉眼裏的淚光,朝立在廊下微笑的仲氏走去。
母女倆坐上烏蓬馬車,晃晃悠悠駛向閔德山。大雪雖然還在下,卻因聖元帝幾次祭拜孔聖的緣故,路面早被來往鐵騎踩得平平整整,亦有勞役每隔兩個時辰打掃一次,並不難走。到得山腳下,馬車慢慢停在路邊,外面似有小女孩的哭聲傳來。
“怎麼了?”仲氏隔着竹簾問道。
“夫人,不知誰家的馬車壞了車軲轆,如今卡在半道過不去,那家的小姐凍得嗚嗚直哭,怪可憐的。”車夫語露憐憫。
仲氏將竹簾掀開一絲縫隙,就見前面停着一輛半新不舊的烏蓬馬車,車夫繞來繞去,滿面焦急,似乎一籌莫展。主人家怕凍着,並不敢下車,但委屈的哭聲時斷時續傳出,的確令人揪心。
仲氏受了公爹和夫君的感染,時時用“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這句話鞭策自己,當即便道,“李文,你過去幫他們看看馬車能否修好。桃紅,你去問個安,若車裏都是女眷就把她們請過來共乘。”
此時男女大防還未像後世那般嚴格,男女共乘一輛馬車並不鮮見,所以仲氏才有此一問。關素衣將下顎磕在母親肩膀上,順着竹簾縫隙看去,眉頭不禁微微一皺,總覺得車夫似在哪裏見過,當真面熟得很。
仲氏的丫鬟桃紅跑過去,隔着門帘拜了拜,又說了幾句話,便有一位穿戴奢華的中年婦人挽着一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下來。小姑娘明眸皓齒,粉面桃腮,微紅的眼角掛着兩串淚珠,叫人看了又愛又憐。
仲氏只一眼就覺愛煞,忙掀開車簾喚道,“瞧這小臉都凍成什麼樣兒了,快上來暖暖!”竟絲毫未曾發現女兒瞬間蒼白的面色。
怪道那車夫面熟得緊,卻原來是故人。半息而已,關素衣已斂去異狀,平靜地看着踉蹌走來的兩人。
中年婦人和小姑娘在桃紅地攙扶下爬上馬車,先拜謝仲氏,繼而看向關素衣,目中雙雙放射出驚艷的亮光。她們均與關素衣避之唯恐不及的鎮北侯府頗有淵源,一個是葉蓁的母親劉氏,一個是她的女兒趙純熙。
即便暗中觀察過關素衣多次,近距離之下,劉氏依然被她端莊內斂卻又脫俗絕艷的容光所攝,心道若換個大男人進來,這會兒怕是魂都丟了,難怪陛下那般賣力地抬舉關家,為她入宮造勢。這樣的尤物,還真不能讓她進去,否則女兒便沒了立足之地。
思及此,劉氏與趙純熙暗中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裝作感激涕零地與仲氏套近乎。
關素衣前世已看淡一切,這輩子自然不會被舊人舊事擾亂心神。她伸出手,緩緩倒了兩杯熱茶,柔聲低語,“二位請。”上都上來了,她也不會無端把人攆下去。
少女身穿最素凈不過的淡藍衣裙,廣袖略略一抬便露出半截纖細雪白的腕子,上面並無金銀玉器點綴,卻已足夠華美,這華美由皮肉滲及骨血,仿似桃夭杏芳,撼人心神,難怪世人都言“美人在骨不在皮”,卻原來是這個道理。而她清脆婉轉的嗓音中天生就暗含一絲柔情蜜意,正常說話時還好,若像當下這般刻意放低放柔,竟連劉氏和趙純熙這樣的女子也難以招架。二人摸了摸酥麻的耳廓,這才端起茶杯道謝,垂眸啜飲時目中瀉出一絲厲芒。
關素衣早已從她們的言談舉止中察覺異狀,不免暗暗揣測她們的來意。憑鎮北侯府的權勢,怎會讓嫡小姐乘坐庶民專用的烏蓬馬車?她記得趙純熙有一輛金粉朱漆裝點的馬車,招搖過市時格外張揚,哪像現在,竟只說自己姓趙,絕口不提“鎮北侯”三個字,似乎刻意隱藏了身份。她究竟想幹什麼?
關素衣一面忖度一面應付趙純熙狀似天真,實則打探虛實的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孔聖廟。一名身材頎長,氣質尊貴的男子已得到僕役報信,撐傘站在門邊等候,臉上滿是關切之色。看見緩緩停穩的馬車,他上前兩步去攙扶女兒和岳母,末了隔着車簾向仲氏道謝。
看清男子俊美無儔的臉龐,仲氏好感頓生,連說不值當,應該的云云。關素衣早已戴上冪籬,從容不迫地跟隨母親下車,然後沖男子微一點頭。在遇見趙純熙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趙陸離必定也在孔廟。趙望舒和趙純熙這一雙兒女可是趙陸離的命根子,掉一絲兒頭髮都會心疼許久,又豈會讓他們單獨出門。她與這人的婚姻從來沒有深厚的感情作為鋪墊,哪怕心動過,也只是一瞬間,之後便被各種各樣的誤解與折辱抹殺了。
今生再見,關素衣對他無愛亦無恨,自是可以從容面對。而熱情爽朗的仲氏卻與趙陸離攀談起來,因此得知了他鎮北侯的顯赫身份。
“民婦見過侯爺,舉手之勞而已,侯爺不必掛懷,祭拜儀式快開始了,容民婦先行一步。”仲氏熱情的態度立刻消減,屈膝一福便想離開。關素衣自始至終未曾說話,隔着冪籬更看不清表情,但從她頻頻轉向正門的動作可以窺見她急於離開的心情。
二人不同尋常的反應叫劉氏和趙純熙大吃一驚。她們還以為見到趙陸離之後,關家母女定會殷勤備至地纏上來,哪料竟如此嫌棄。要知道趙陸離不但身居高位,亦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哪怕續弦,也有不少桃李年華的女子願意入門,甚至宗室貴女亦對他趨之若鶩。怎麼關家母女倆卻無動於衷呢?
原本還擔心關素衣嫁入鎮北侯府會妨害自己利益的趙純熙,這會兒已從猶疑不定變成了惱怒不甘。待兩人走遠之後,她摟住父親胳膊,對關素衣極盡讚美。劉氏也跟着敲邊鼓,直言外孫女年紀大了,該找個主母替她張羅婚事,免得被人看不起,而外孫卻還年幼,更需母親關懷照顧云云。
趙陸離把兒女視作性命,唯恐他們受半點委屈,思及女兒婚事,又憶起總是吵着要母親的兒子,終是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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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主持了祭拜孔聖的儀式,關老爺子在文人學士中的聲望已達極致,下山歸家后每日都有客人前來拜會,來往馬車絡繹不絕。自從“巧遇”劉氏與趙純熙后,關素衣心中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本對婚事有些抗拒,卻一反常態的積極起來。
然而人選還未擇定,鎮北侯府派遣的媒人就已帶着豐厚的禮物上門,連劉氏也來了好幾趟,替前女婿說情。所幸關家並非那等趨炎附勢之輩,以“門不當戶不對”的理由斷然拒絕。媒人與劉氏苦勸無果,只得悻悻迴轉,叫關素衣鬆了好大一口氣。
但事情還沒完,婚事被拒的消息引得趙純熙傷心大哭,當即領着弟弟跪在父親書房門前不肯起來。她認準了關素衣,誰勸都不聽,而趙望舒在她的慫恿下也極想要一個溫柔和藹的母親。
趙陸離想不透關素衣身上究竟有什麼魔力,竟讓女兒對她念念不忘。既已被拒絕,他也不會強求,卻架不住一雙兒女殷殷切切又悲傷失望的目光,偏偏連岳母劉氏也對關素衣讚賞不已,說把兩個外孫交給她比交給任何人都放心。
趙陸離對“亡妻”有愧,正準備使人遞信問問她的意見,她便已先行傳話過來,讓他多為兒女考慮。這一來一往,趙陸離終於下定決心,去了宮中求旨。而他因種種難以言說的糾葛,開國后雖身居高位,卻並無實權,且很少探聽朝中諸事,故而並不知道關素衣已被聖元帝欽點,不日便會入宮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