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懇求
如果這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瑟希亞一定毫不在意地憐憫笑笑,然後轉頭就把它徹底遺忘了:那些嘴上是個聖人行為卻是小人的傢伙,還少嗎?
可說這話的,是米婭。瑟希亞看着眼前眼神疲憊的少女,感到了失措和慌亂——
眼前的這個人,是他所唯一對不起的,捧在手心裏的小米婭。是……叔父無數次惋惜過,可惜是個女兒身的勞倫茨家的米婭。是即便被架上烈火活活燒死,在僥倖活命后,仍無法對使她遭受痛苦的子民產生怨恨的米婭……是都變成這種處境了,還在勸諫他的米婭!
在這一瞬,瑟希亞甚至是恨着她的。
可到最後,他也只能再度靠近她,顫抖着手撫摸她銀白的長發。
“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他小心翼翼地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這是她所允許他作出的最親密的舉動,“我早該料到,路德維希那個畜生不會善罷甘休,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我會補償你的。我會讓你能再度站在陽光下的。你可以留下來,招贅,找一個能夠好好照顧你的,各方面條件也相當的人結婚……”
“——那是不可能的。”阿米莉亞冷靜地道,“看看我的眼睛和頭髮,有哪個貴族會娶一個像這樣的怪物?就算我不介意,他們恐怕也會先把我當成玩物耍弄,然後再送上魔女之楔觀賞吧。我恐怕只能離開,去做個真正的魔女了……你要好好管理這片領地。”她抬起眼,聲音變得溫柔起來,“你雖然不能娶妻,但還是可以擁有孩子的。找個溫柔的情人,好好對她,把這份家業傳下去吧。不要被我所累。”
年輕的主教表情一瞬猙獰。
“不,不,不。我絕對不能接受這個,你不能這麼對我!”他的聲音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手臂一揮,厚重的長披風烏雲般滾動,“你知道嗎?你敢離開,我就殺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嬰兒,在土地里撒上荊棘的種子,毀去教會裏所有藏書,”他一字一句地逼近阿米莉亞,“我會讓這片土地,徹底變成一片廢土。”
“你做不到。”白髮紅眸的少女斷然道,“你想成為教皇。”
“見鬼的教皇!”瑟希亞怒聲道,“你為什麼總要提這個?這根本沒有關係!”
阿米莉亞看着他不說話。
瑟希亞終於再也不能忍受了。這容貌俊雅清艷的青年紅着眼尾攥住了阿米莉婭的手腕把她推倒在地,泄憤般吻了上去。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頑固又不知溫情的女人!對他說些好聽話,哄哄他,為他留下來,就這麼難嗎?相信他能夠保護她不受一絲一毫傷害,投身於他的羽翼之下,乖乖地做個仰視他的女人,就這麼難嗎?就算只是欺騙也好啊。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阿米莉亞依然沉默。她不曾回應,也沒有抵抗,只是任他像頭不知方向的小牛犢般啃着她,仰頭看着頭頂那些爛熟於心的色塊。
繪着點點星辰和神祇征戰的拱頂幽暗而高遠,陽光從窗外投下陰影和灰塵,光明神的神像安靜地站在白色和金色的神龕里看着他們,他身在塵埃,姿態曼妙,光潔美好,滿懷笑意。
“米婭,求求你,留下來。”男人苦苦哀求。他知道,真正的魔女……和那些被誣陷的可憐女人不一樣,要強迫那些可憐的女人非常簡單,只要嚴刑拷打時力氣稍大些,或是提及她們的家人孩子,就能讓她們含淚屈服,可是魔女……
曆數那些為人所知的魔女,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些孤家寡人的存在。
擁有着力量的她們,不會再輕易被任何人所束縛,也不會允許自己再度成為籠中之鳥。命運使她們不再一味承受,力量給了她們破釜沉舟的選擇。
男人啊,你能用手,去抓住一縷毫無羈絆的風嗎?
瑟希亞不願去想這個問題。所幸那鐵石心腸的可惡女人終於一聲嘆息,給了他暗示着應許的輕得一觸即離的回吻。於是瑟希亞回應了她,眼裏卻露出了孩子一樣的迷茫和彷徨。
……
“這次不好,真的不好。我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大人發這麼大的火。”聖騎士中那個叫安東尼的擦擦汗,和同伴們一起坐在馬廄前刷着他們的馬,“你們都看見了,大人看阿德雷德走得太急留下的床鋪的眼神。雖然這次是拿了布蘭特的家人下手,但他的殺氣完全是衝著阿德雷德去的。畢竟他不能輕易處置聖騎士。我真怕他忍不住對那小子下追殺令。”
“得了,別這口氣,你不能怪大人。”他的同伴布切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擼起袖子站了起來,“你知道嗎?東尼,在這件事上我不覺得大人有錯。要不是怕愛娜也遇到類似的事情,我早就鑽進樹林去當個遊俠了。”
“哦!你的夢想!好吧,那確實挺吸引人的,”安東尼發出個鼻音怪笑起來,用手背拍了拍同伴的胸膛,“趁早免了這想法吧,你這塊頭,連兔子洞都鑽不過去,就算伸個手也要被卡住吧!大概就算有足夠精明的獵犬,你也是沒法和它們一樣在樹林裏快速穿行的。然後你就得餓着肚子和棕熊打架,然後再次因為驍勇善戰被某位大人收歸麾下啦!你說你這繞了一圈的,何苦?還要餓肚子!”
“啊?”布切被噎了一下,“嘿!你這混小子,胡說八道,看我不給你一下子……”他正笑得歡,在看到迴廊盡頭那個白色的修長身影時頓時跳了起來,笑容盡斂地拍了安東尼一下,然後規規矩矩地行了個騎士禮。
衣袍飄逸的白色身影遠遠地回了個禮,然後繼續往前走遠了。
也一起行了禮的安東尼眯起眼看了好一會兒,手裏換了塊布。
主教大人的狀態比之前好了很多,有了笑容,神色也輕鬆了許多。但莫名的,他就是感到了不安,比之前更深更濃烈的不安。就好似原本已經落在了地上的塵土突然再次浮了起來,迷住了眼,然後很快就會遮去天日,捲成巨大的旋風般——
“阿德雷德為什麼沒有履行約定?”他問布切,“這個問題我一直想不通,他可是個孤兒,前途也有大人給他鋪路啊。”
“誰知道?”布切不太樂意繼續這個話題,“別想太多,真想明白了,未必是好事。干你該乾的就行了。”
——這個問題,也是瑟希亞所不能想通的。
阿德雷德沒有親人,他的戀人——一個鄉間的純樸少女,也早就死在了路德維希的手中。那麼一個心無牽挂身在教會的聖騎士,有什麼理由背棄自己——一位紅衣主教許給他的利益,在明顯是敵對領土的人在搗亂的時候,不曾出面阻止這一切,而是不聞不問地任事態發展,做着助紂為虐的事?
然而他沒法詢問這一切。因為那個人已經在自己趕到之前離開了領地,不知道去往了何方。
金髮碧眸的青年滿心煩憂地走進了書房。他摩挲着書桌上放着的印章,憂色淡去些許,嘴角翹起了個極淺的笑。他喜歡這種沉甸甸的質感,摸起來很實在,也很讓人安心。權力,唯有權力能讓他保住自己所想要的一切。樣貌俊美的青年這樣想着,抬手翻動着桌面上的信件和羊皮紙:探子來報,領土以北的路德維希和領土以西的西斯克勒夫,最近正虎視眈眈地籌備着軍隊。路德維希前些日子共吞併了三個沒落的小家族的土地。並收編了他們所有的人馬和武器。以西的希斯克勒夫不太對勁,他們的領主並不是一個尚武的人,而且領土也很富足,根本沒必要在冬天大張旗鼓地進行擴張,但最近卻像被逼到了末路一樣開始發起戰爭……
這些字句讓瑟希亞的心重新變得沉重了起來。戰爭,又是戰爭。青壯年都進了軍隊裏的話,田裏的勞作要怎麼辦?接下來這幾年整個諾曼第都會元氣大傷是可預料的。他用修長的食指逐字逐句地點着那些潦草的情報,在一處墨水顏色顯然不同的附註處頓了下來。
這是米婭標註的,通天塔?很熟悉。在哪裏看到過呢?
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大人!”一個有點地位的男佣人滿頭是汗地出現在了門口,在得到允許后,他匆匆跑了進來,“之前在這裏工作的漢、漢娜是那天跟着克里斯頓神父來鬧的人,她和她的家人都不見了!他們房子裏所有值錢的東西也都被帶走了,看樣子似乎是連夜往北方逃了,我們的人沒追得上……”
“不用管她了。最近的天氣太差,為了追這麼個人折損了人手也不值得……到時候直接向我們的鄰居要人就好。”瑟希亞先是皺起了眉,然後他沉吟片刻,右手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最近多派點人巡邏一下領地,看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在流竄。希斯克勒夫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派人再進一步查探一下。之前的收支賬本?”
“在管家手裏。”傭人鬆了口,欠了欠身,腿肚子還在哆嗦,“需要我現在把歌德夫人請過來嗎?”
“讓她過來。”瑟希亞點點頭,然後輕撫了下袖子上的皺褶,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來——這些天他積下了不少教務,數位地位重要的神職人員還沒被接見,再加上接手這個轄區后必須得把一些讓人把並不那麼愉快的刺兒頭剷除乾淨,他暫時是要忙得也許連睡覺都沒時間了。
然後還有樞機主教那裏……在書桌前坐下拿起鵝毛筆蘸了蘸墨水的年輕主教沉吟起來。要怎麼交代才好呢?關於他還沒抓到那個鷹派監視者的小尾巴,就把人給趕了出去這件事。雖然克里斯頓大概並不會死,路德維希肯定會派人把他保下來,而在北地也有他們的人,但畢竟,是自己親手把最輕鬆的路給斷了……
瑟希亞的目光落到了書桌上被壘得整整齊齊的書本上。他拿過了上面最老舊的那本,翻到了插着書籤的那一頁,看到被用墨水畫起來的那一段,講的,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一位賢王用智慧統治國家的故事。王者不求長生也不求財富,只向而他的神祈求了智慧,以更好地統治國家;而那位王的名字,正是傳說中最初的王那位與惡魔為伍的兒子所羅門——
米婭可真是的!又在看這種東西了。
年輕主教臉上不由自主地就浮起了會心的笑。他極小心地把這脆弱得稍一用力也許就會碎掉的古籍按原樣放了回去,心下暗定,以後將只有他和米婭能進入這個房間——雖說每個學識足夠淵博的神官都對原教和光明神之間的關係心知肚明,但喜歡把類似細節宣揚出去以打壓乃至毀滅敵對家族的人可從不會少。比如說,路德維希的那個瘋子——
穿着純白神官袍的青年眼裏屬於海的色澤瞬間洶湧起來。
嚴格說來,他、米婭和路德維希家的那個瘋子都是有血緣關係的。也正是因為如此,路德維希才會在多次求婚失敗之後如此瘋狂地想要他和米婭的命。然而只要他在一日,勞倫茨家就絕不會接受一個路德維希成為它的主人!
還有克里斯頓。瑟希亞腦海里突然閃過了克里斯頓護着鳥籠里翠綠的小鳥時那張隱忍而憤怒的臉,還有路德維希領地隔壁前段時間新寡的埃利諾男爵夫人。
那女人前段時間才差點被剝奪掉自己婚姻的合法性,獨子也險些被扣上沒繼承權的私生子身份——可前些時間到處都在瘋傳的旖旎流言卻一下子就止住了,而那正是近半個月前,他的米婭上一次拒絕路德維希求婚後沒多久!
“可惜想到得太晚了。”金髮碧眼的青年掃了眼快被改完的公文,笑着揉了揉太陽穴,“我沒想到,那卑鄙的東西竟然還是個痴情種子……”
那兩人是同鄉,據說暗地裏聯繫非常頻繁的密友。和因為是敗落貴族家么子而在少時一文不名的克里斯頓不同,出身平民的埃利諾男爵夫人年輕時風頭可盛得很,她養的鳥兒能唱出宮廷里所盛行的最複雜的歌曲,本人則非常能說會道。她總能在夫人們的聚會上恰如其分地把氣氛帶向高|潮,一邊推銷鳥獸一邊講些爛俗卻永遠不會過時的動人故事,卻永遠,對出生地本應最負盛名的傳說閉口不提——
“青鳥?”
阿米莉亞在母親房間的鳥架子上看見了一隻羽毛青翠的小鳥,她不會錯認它腳上的綠寶石扣,“這不是克里斯頓養的那隻嗎,怎麼會飛到這裏來?”
睜着綠豆眼的小鳥歪頭看着她,細楞楞的小紅腿在銀架子上活潑地跳了兩下,嘴裏卻不能吐出半個音符,看起來格外可憐。阿米莉亞笑了,心生愛憐,把早上歌德夫人端過來的麵包撕碎了一個小角,托到掌心去喂它,還孩子氣地吹它頭上的翎毛,吹得小傢伙跳個不止。
“哎呀,這是哪裏來的小東西!”歌德夫人來收盤子的時候嚇了一跳,“長得比我之前見過的那些都好看。”
“自己飛進來的。”阿米莉亞把那小東西托在掌心裏,感受着掌心被輕啄的酥|癢,笑得十分快樂,“我可暫時不敢讓阿比斯進來了,一口把它吞了可怎麼辦。”
“不會的。阿比斯是個很聽話的孩子,你跟他說他要是不聽,說‘坐下’,他就會立刻老老實實坐下了。”歌德夫人表情促狹,眼裏滿是對自己孩子的疼愛和驕傲,“更何況他可飛不起來,你盡可以放心。”
阿米莉亞大笑出聲。她憐愛地捧着掌心的小小青鳥,思緒倏然飄遠。掌心的這隻青翠色的小東西,曾在整個諾曼第的土地上都風靡一時,幾乎每個貴夫人都會養上一隻,以聲音動聽為優,幾乎從未聽過有不會出聲的。無法出聲,而它與這缺陷成強烈對比的快樂與單純讓她動容。
不管克里斯頓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小傢伙確實被照顧得很好。
而不管自己從前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從今以後,在大部分人眼裏,她都只會是個邪惡的魔女了。
“阿米莉亞小姐,今晚就讓阿比斯繼續守着你吧,”收拾好了房間的歌德夫人抓着門把手,語氣有些猶疑,“我知道你並不喜歡在睡覺的時候有人和你共處一室,但現在這狀況,這樣比較安全……”
“不了,謝謝。”阿米莉亞一驚回神,安撫地沖女管家笑笑,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讓他守着瑟希亞那邊吧,這兩天反而是他比較危險。我已經聽說了他這些天到底遭到了多少次暗殺……”更何況,她和一個魔鬼約了今晚見,阿比斯在是會壞事的。
——既然成了魔女,就該幹些魔女才會幹的事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