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試問
破碎聲接二連三。即便路德維希的身手再超乎意料地好,也抵不過他抓在手中的酒杯盤子乃至匕首相繼碎裂后所帶來的恐慌:這一切都不對勁。那位大人他、他可是被手持圓盾的騎士們團團圍住的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讓我們出去!”人們擁擠着要往大門那邊去,卻被一轉眼就守在了那裏的騎士橫槍而攔,被告知要逐個搜身才能離開,“你們沒有這個權力來觸碰我,讓我過去,聽懂了嗎?”“別擠我!要跌倒啦……”“聽我說,我對光明神發誓這和我沒關係……”“哦天啊,哦天啊,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人們就同被活生生塞進罐頭裏的鮪魚一般,人擠着人,誰也聽不清彼此在說什麼,只張着嘴開開合合地被長|槍和華服限死了動作;而就在這亂況即將被鎮壓下去的當口兒,大廳中央水晶吊燈的鐵鏈突然發出了喪鐘般令人牙酸的哀鳴聲,在人們驚恐不已的叫鬧聲中,它微微一晃,兜頭從天花板上直直地墜了下去——
噹啷!精巧的水晶吊飾被帶得彈跳起來滾落了一地。數根照明用的大蜡燭則在傭人們反應過來之前一溜兒歪倒在了地毯上——只一眨眼,大片名貴的羊毛地毯就刷地着了起來,艷麗的火舌轟地一下躥起了老高,把人們驚恐的臉舔成了粘膩的亮紅色!
“快滅火呀!別把那個酒潑過去!啊!我的裙子!”頭臉上撲滿了香水的小姐太太們簡直被這直奔天花板去的熊熊大火和刺鼻的焦糊味給嚇壞了,她們抓起裙子就小聲尖叫着,用體重嚮往移動得非常緩慢的前端施壓,手上還不住拍打着神色同樣驚疑不定的男伴們,“別踩我的腳!我要出去!天啊,我要出去……”
男人們並不太敢大喊出聲。火勢被控制得很好,因此與不大可能的被活活燒死相比,他們知道發起火來的黑公爵更為可怕,畢竟誰都不想禍及家人,因此只好盡量安撫着女伴們,靜待轉機。勞倫茨的那位主教倒是帶着附屬早早離開了,可這事兒一完,他們這些夾在兩家之間的人更不好做了……直到那位黑公爵發了話讓管家把客人帶到另個偏廳去再行檢查時,整群人才如蒙大赦般再度涌動起來,張合著嘴低聲絮絮叨叨地推擠着,跟屁股後有群野貓在追一樣急慌慌地要從這罐沸水裏跳出去。
光明神保佑,這都叫什麼事!他們驚魂未定地抱怨着,心裏頭稍微安定了些:目標是誰大家都挺清楚,因此一旦脫離了現場,他們就不會有危險了。但與此同時,也暗自猜度起了那位大公到底是惹了哪個魔鬼才被這麼砸了場子——要說起來可就太多了,那位大人是出了名的不敬神不怕鬼的呀!
“女士們先生們,請到這邊來!不要驚慌,不要擁擠……”
路德維希堡的管家滿頭是汗地努力控制着混亂的局面。他不安地看着眼前的騷亂,背部早已徹底被汗水所浸透——主人的眼神正如淬了毒般刺着他的背。不管怎麼說,出了事,肯定是他監管不力的責任——
直到所有其它貴族都離開了場內為止,本想隨着人流一起離開的黑公爵仍舊在火場之內,被連續不斷的攻擊逼得只勉強向門那邊靠近了一半的距離。那些拿着盾的大個子強壯騎士們已經有些亂起來了,他們並沒發現自己守護着的對象已經從人換成了等高的死物——沒人能在剛以為自己要安全了的時候,火勢卻驟然爆發、火舌快舔到臉上的時候不亂,更沒人能在無法窺見的敵人一次次穿透了他們手中長盾拼合成的保護牆、那可怕的魔鬼擊中了什麼那玩意就立刻會燃燒起來時鎮定,哪怕他們本身沒掉一條毫毛!
“第一擊,直取我的咽喉,第二擊,趕走我的客人。看來我不請自來的小老鼠還挺善良的,不想涉及旁人嗎?”黑公爵站在火場邊緣上瞪着被扔出去化為飛灰的匕首,眼裏醞釀著愈演愈烈的陰霾,指尖的血緩緩滴落在厚重的純黑禮服上,順着那富有光澤的布料滑落於地,“然而卻並不敢出來,像個老鼠該有的樣子,可憐巴巴地縮在角落。作為手下敗將而言,這是無能者明智的選擇。”
阿米莉亞拉弓的手抖了一下,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染上了怒色。
他在詐你。別上當!少女繼續不停地變換着位置,躲避着那群仍在舉着長|槍的騎士們飽含驚懼的穿刺與橫掃:不管怎麼說,現在,他是一個人站在這火場裏,並且看來並未識破她的幻術了,而那位坐鎮這裏的魔女——如果她確實是的話,絕不可能坐視這樣的情況發生不管!
一瞥一瞬之間,再度被毀了一把小刀的男人眼前景象開始模糊晃動起來。
為什麼這一次的突襲,是從已經被盾牌擋住了的方向而來?開始感受到呼吸不暢的黑公爵此時手中已無物可擋,一側臉,身後牆上掛畫瞬間掉在地上成了一團火,感受到思考變得愈發困難;他需要一場亂箭,看能不能掃到點什麼……正當這青年要將手放在門口天使石雕的右眼上用力的時候,他眼前一花,發覺自己已身在門外,所有攻擊都在瞬間消弭無形,騎士們則昏頭轉向地在遠處護衛着個精緻的花瓶——看樣子這可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你瘋了嗎?觸動了那個機關,你是打算讓所有客人知道,只要你想,你能讓他們一起在高高興興地喝酒的時候被射死在一起嗎?”黑色衣裙的年輕女人氣喘吁吁地倚在門邊,滿臉蒼白地瞪着他,整個人像剛從水裏被撈出來的一樣,“為什麼不向我求助?”
“你不該出來。那東西萬一沒被消滅乾淨,對我們來說才是真正的危險。”路德維希蹙眉道,“那個人,我敢肯定他對我有恨意,但他現在不會殺我。我試探過了,很明顯。”
“你又知道了?那你知道是‘她’,而不是‘他’嗎?”
埃莉諾夫人聲音又急又痛,向來柔弱斯文有條不紊的女人此刻慌亂的模樣,只讓人覺得心痛,“你知道剛才那是什麼嗎?我撲滅不了裏面的火,它在不停地破壞着我設下的禁制,那才是最重要的。”這清瘦的女人說著,嘴唇都顫抖起來了,“那個女孩,她根本沒死,她來了。她想讓我出來,我最起碼得在她毀掉一切之前如她所願。你說是嗎,阿米莉亞小姐?能請你停下來那該死的、連石頭也能燒化的火了嗎?”
阿米莉亞閉眼不語。她並未解除自己身上隱藏行蹤的法術,也未撤去那實際上已被燒得通紅的大廳里的火,而是一揮手,讓自己和海德在打完架后討論了小半個下午,仍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呈現在了半空中:
[為什麼要殺我?]橘紅色火焰懸浮在空氣里劈啪作響,刻在了黑公爵、埃莉諾夫人以及覺察了不對偷偷摸過來的漢娜眼裏,[不是為了繼承權,我知道。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和原本計劃好的不一樣。
海德和弟弟一起高高站在屋頂,俯視着這一幕,不曾言語、不曾動作,更不曾為此發出一聲感慨。人們看見的,是月夜之下火光之旁,浮起的那行鬼火一樣猙獰的質問與控訴;但在他們眼裏,那只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在捂着嘴,用微微顫抖着的指尖帶動着魔力,一筆一劃地祈求着一個答案——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她還是個普通人的時候,就以莫須有的罪名把她推上火刑架,剝奪了她原有的人生?
就連阿米莉亞自己也沒預料到她會忍不住打出這樣一記直球,但她實在太想要一個答案了:為什麼?
回答她的是一整團迎面而來的水霧;即便阿米莉亞反應極快,也在右腳的靴子被沾濕時迅速將它蒸干,但那一瞬滯留的水汽已經足以讓阿米莉亞的隱身術失效,行跡暴露——
“那女孩是叫漢娜吧?給她灌杯酒和鄧肯扔一塊去。”埃莉諾夫人輕蹙着眉對黑公爵道。在對方不滿地轉身離開后,她動了動指尖,地面便在低沉的轟鳴聲中倏然盪開了幽藍的漣漪,而後金色的脈絡在下面急切地相互擠壓着涌動起來,幽光一散,瞬間破土而出,在之前數日間如噩夢般糾纏了阿米莉亞一路的粗壯樹根,咻咻數聲直逼她臉面而去!
你們就不顧及在場的人們嗎!?萬一他們看見了,萬一波及到這些普通人——
阿米莉亞還沒喘順口氣,就地一滾。被一路追着趕出了路德維希堡,然後那些巨蟒般的樹根揮舞着,噗一聲齊刷刷地扎回了泥中;只要她往前再一踏步,那些東西就又開始蠢蠢欲動地張牙舞爪起來——是那個魔女在控制着它們。所以這個意思是,暫時而言,只要自己不進去,就暫時休戰么?
“把你該死的火滅掉,然後離開我的土地,我求求你,行嗎?”黑色衣裙的女人身側瀰漫著水汽,面上的表情是近乎哀求的,阿米莉亞一瞬竟有了種是自己在逼迫她的感覺,“你已經毀了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了。那些都可以不算,至少不要再害人了,行嗎?”
“我害人?”
阿米莉亞呼吸一滯,倒退兩步,大腦空白了一瞬,胸腔處又疼又悶,憤怒填滿了她的心臟,幾乎要把那小小的臟器撐裂開來,“在我被燒死之前,我沒有殺死過任何一個人。在不得不離開我的家鄉之前,我甚至救了很多人!為什麼你們這些殺掉了作為普通人的我的傢伙,可以這樣顛倒是非?你欠我一個解釋!我本來——我本來可以普普通通過一輩子,不必背井離鄉的!”
埃莉諾夫人聽得臉色一片煞白,藍眸深處一片凄涼,虛弱的身體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似的晃了晃:“我再說一次,滅掉你的火——”
“你沒有告訴我答案!”阿米莉亞大聲喊道,“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就這麼難嗎?”
“因為你生而有罪。”一身黑色的女人幽幽地望着她,大而深的雙眸在月夜裏藍得如同鬼火,“現在,滅掉火,帶着你這生而有罪的軀殼和靈魂,離開這裏,否則我就殺掉你的那個小主教,再連帶幾個我們看不順眼的貴族。你不在乎他不要緊,他一死了,勞倫茨就完了,我還可以把這推到你頭上。魔女的詛咒!啊,漢娜。她一定很樂意當這個證人……”
——海德和阿比斯應該已經把裏面都摸得差不多了吧。細微的變動不礙事,最重要的事情保證了就行。能得到額外的信息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銀髮赤瞳的少女仰着頭,銀髮在耳畔垂下,紅眸半閉拒絕了其中情緒的流露,只唇角還翹着,努力着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滿不在乎,但緊攥起來的雙手卻在微微顫抖着。
“我們沒完。”她壓低了聲音恨恨道,喪家之犬般拽着斗篷的邊角,轉身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或者至少,在埃莉諾夫人眼裏是這樣。
操縱着自己的幻影走遠之後,年輕的魔女仗着自己契約過後的夜視能力好,三兩下順着牆外的樹爬到了院子裏高大的松樹上,在藏匿好身形后,找尋起了海德與阿比斯的身影或留下的信號。
她凝神望去,看見那個黑衣魔女望着路的末端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拔腳跑了回去,從指尖不斷召喚出水流與水霧,臉越來越白,卻始終不能使那些魔火徹底熄滅,和轉身回來的黑公爵爭吵了起來;她看見那個作女主人姿態的年輕貴族夫人不見了蹤影,她的女伴們對此毫無所覺,而一位大約是她丈夫的貴族男人正面帶着幸福的微笑對着空氣說話;她看見無論是貴族先生太太小姐還是普通的僕從們,都陷入了一種奇特的其樂融融的安逸狀態,人人舉着不存在的酒杯相碰調笑;還有漢娜……
那姑娘正扒着半褪的裙子,和個體毛很多的壯年男人在草叢裏翻滾着,雪白一片在夜色里顛簸着,大聲叫個不休;他們的旁邊則圍着一群地位看起來明顯比那男人低的貴族們交頭接耳,雙眼直盯着漢娜騎在男人身上吞吐的動作,嘴裏不斷吐出些看不清嘴型的點評。
就算偷情也要帶上很多小貴族在身邊隨侍——只有這點,她永遠沒法習慣。阿米莉亞搖搖頭,尷尬地和其中一個滿懷好奇地觀察着這一切的小貴族打扮的少年對上了眼,然後對方對她滿懷天真地笑了起來,伸手指向了正在抱對的男女,就好像那是他了不得的新發現,一定要給主人看看以求誇獎的新奇事物——
是阿比斯!衣服是海德的,看起來有些大,卻居然沒人看出他的不對。
阿米莉亞對他招招手,而後轉開了視線繼續搜尋。很快,她所暫時棲身的松樹就輕輕晃了兩下,阿比斯抱着膝蓋在她身邊的一個樹椏上蹲下,手被過長的袖子遮住了大半,露着點指尖放在膝頭雙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笑得傻乎乎的:
“他們真高興!”黑髮黑眸的少年指着黑夜中仍在扭動的那片顯眼的白,滿臉期待和純真,“主人和大哥打了架,有時間,也陪我玩……玩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