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生命
然而嘉芙蓮肚腹中的那個生命,求生意誌異常地頑強——
當日灌下的葯汁差點要了她的命,卻並未使那小東西有絲毫離開她身體的跡象,嘉芙蓮照常過活,連胃口都沒有變差半分,臉紅潤得很,連相貌都比往日艷了三分,使人見之猶憐,但這卻並未能使路德維希年輕的公爵對她更好些,只是在莫名的兩次瀕死之後,針對她腹中胎兒的頻繁下毒停了下來,而後黑公爵徹底對她冷了臉,只把春宴的準備事宜都交給了她就不知去忙什麼了。
是光明神的保佑嗎?
金髮棕眸的女子摸上自己的腹部,嫵媚多情的蜜色眼眸中映出的,僕人們馱着各色器具來來往往,時令鮮果般即將上碟的女人們相伴着踩點互捧,漂亮厚實的地毯被從地窖里拿出來細細打理,偶爾進出的小貴族們以艷羨的目光對女士們發出了讚歎,以及在角落裏無人搭理自己苦練着舞姿的漢娜,還有面帶倦意但仍很溫柔地記下了貴夫人們對衣袍修改要求的埃莉諾夫人。
“覺得腋下有些夾?”頭髮被黑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女人用鵝毛筆在羊皮紙上記了什麼,大而蔚藍的雙眼在在微尖的面頰上顯得楚楚可憐,“這是新式樣,效果更引人注目,夫人您要是覺得實在不能接受,換成這樣的袖子如何?”
嘉芙蓮閉了閉眼,視線微移,所及之處那些僕從和女人們都好像正覷着她議論紛紛,但再一細看,他們都不過是幹着自己該乾的事而已,人人都想着如何藉著即將到來的交際盛宴享樂得利,再無暇去顧及那天發生在大門口的一場鬧劇——
可那怎麼可能呢?
但讓人安慰的是,似乎永無窮盡的忙碌沖淡了所有不堪,很快地,那件事就會成為人們口中眾多談資里過時的一件,就像許多人早已想不起,少女時期那個明眸善睞的埃莉諾夫人是多麼的光芒四射。能讓即便同為女性的自己也為之心折,而今卻只剩嘆息和憐憫了。人們甚至,連嘆息也忘卻了,只見得她做着些微不足道的事,像道站在黑公爵身後模糊的影子。
“啊,嘉芙蓮夫人!”一身黑衣的年輕女人突然抬頭,放下本子對圍在周圍的貴夫人們道了聲歉,越過來來往往的人群往這邊走來,“您前些日子沒來,因此新裝還沒定下來……我已經吩咐人去趕製了三套素服,您看喜歡哪種款,要往上加點什麼?”
“按往常那樣就可以,那畢竟是我的標誌性服飾,一看就知道是我,不是么?”嘉芙蓮笑笑,倒是看不出與往日有什麼區別,“埃莉諾,你的臉色可不太好,注意着點身體。”
黑色衣裙的女人聞言愣了愣,微微垂下了頭,再抬眸時,清瘦的面容上那雙藍色的大眼睛裏帶着懇求:“我挺好的,過了這段時間就沒事了。別又像上次那樣,跟我兒子說……”
“孩子擔心母親,有什麼錯?”嘉芙蓮眼帶埋怨地看她一眼,“他肯定希望媽媽永遠陪着自己。”
埃莉諾夫人聞此只有感激地對她笑笑,垂下頭不知又在想什麼。
嘉芙蓮滿心怒其不爭,但轉念一想自己,立時只能苦笑,也就只好轉移了話題,壓低聲音談起了路德維希四周的鄰居們來:“勞倫茨那事,你怎麼想?那邊向來沒什麼疫病之災,這一年可死了不少人,那位主教再有錢,也是堵不上這個窟窿的……春宴一過開起戰來,必敗無疑。”
“何必問我怎麼想?”埃莉諾夫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顯而易見的事呀。嘉芙蓮,你是有什麼想說,不好說出口么?”
容貌艷麗的女子笑了出聲,笑靨柔艷,眼神迷茫,雙手緩緩按撫着平坦的腹部。
“不愧是你,蘿絲。”她雙手指尖相觸,看着纖纖十指上閃着光的珠寶,愣起了神,“我……可惜那個小姑娘。之前一直把封地管得很好的。她才多大,正常來說,還應該在家人懷裏撒嬌的。我……”
“真不像你,做了母親就是不一樣,”黑色衣裙的清瘦女人起了身,並不看她,但音色溫柔依舊,“有人叫我了,我先過去……不要想太多。”
……不要想太多嗎?
嘉芙蓮剛想嘆氣,就被對方失去焦距的雙眼和嘴角滲下的鮮血驚得整個人都怔住了:“蘿絲!你振作一下!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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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完沒了。真噁心人,這些鬼東西,居然還會擾亂她的節奏……!
身着獵裝的少女縱身一避,閃過來勢迅猛的粗壯樹根,足尖借勢一點,身輕如燕躍在半空,在數條粗藤迎面而來那瞬側面而躲,身體環枝椏而上,在它們追附而上之時反手攥住了要纏在自己手腕上的根莖,而後火光一線而起,迅速吞沒了整片金色的樹林——
等等,太高了!這樣的話……
失去了支撐點的魔女在飛灰中臉色一變,落地一瞬還沒來得及改換身形,就被衝力震得臟器一痛,四肢和脖頸都被地底狂涌而出的金色根莖纏了起來,瞬間收緊!
“主人!”被按在小屋床邊的阿比斯急得叫了起來,“讓我出去!老頭!”
“別急別急,她這不是沒事嗎。”老頭兒一手按着阿比斯的腦袋,一手笑眯眯地摸着鬍子,“嗬,你看,”他指着單手捂着脖子重新開始了交鋒追逃的魔女與帶着殺意狂舞的樹蔓,絲毫不顧手下人和那頭注意到了這邊聲響的少女驟變的臉色,“我就說,她肯定能在腦袋被勒掉之前掙開的。”
老混球!阿米莉亞臉色很恨,左手放出些許赤色魔力散落在半空中,右手魔力放出,附着火焰的匕首切割燒毀了數十根藤蔓:她還是太嫩了,絲毫沒想到這一放火就脫不了身,簡直是要硬生生被纏到死的節奏……已經整整三天三夜了。幸虧這些傢伙並不是能一直這樣無限重生增殖下去的,還能讓她有歇息回復的間隙……
可惡,一定有哪裏是一擊即破的破綻,但她現在光搞清楚這些傢伙下一步有可能的行為就很頭疼了……等等!
阿米莉亞落地,因慣性在地面上后滑數步,手背一蹭臉頰上的血液,在習慣性地估算對方耗魔量值時視線一落,眼瞳驟縮縱身躍起,火光迸射,手中匕首在空中發出鏘鏘兩聲:恢復周期比自己略慢,能對自己的行動作出相對應的策略,強攻誘敵棄卒保車一個不落……這些鬼東西,是有人在操控的!老頭子自己走不出去,說明對方能力要麼在他之上,要麼完全克制他——
“加把勁呀小姑娘!那些東西看起來要後續無力啦!”老頭子取了條白手帕滿含熱淚地在窗口處揮了揮,尾指翹起,就好似那些突然發了達的粗皮膚暴發戶太太湧進了午宴后,在捏着聲調抱怨着自己皮膚嬌嫩經不得曬一般。“你家小狗餓了,趕緊打完趕緊來做飯!”
阿米莉亞心頭火起,她猛地吸了口氣放出一道火幕,轉頭把個火星落到了老頭兒的鬍子上。
“年輕人,你怎麼能這樣!”老頭兒慘兮兮地叫着撲滅了被燒沒了三分一長度的鬍子,看着殺氣騰騰瞪着自己的阿米莉亞,脖子一縮,雙手捂住了眼睛;而與此同時,黑髮黑眸的少年瞪大了雙眼,猛地張嘴向她伸出手來,那個口型是在說不,耳邊風聲梭梭如濤——
令人牙酸的撞擊聲密密麻麻地在半空中轟鳴成了一道曲面,千萬片挾殺意而來的金色樹葉凄然而落,碎裂無聲。面容蒼白的魔族單手舉起,含笑望向回過頭來的阿米莉亞,銀色捲髮微微遮住同色調的雙眸:
“什麼啊,大小姐離開了家之後,看來沒有我就不行了呢。”
銀髮赤瞳的少女瞪了他半響,方才咬牙切齒地從唇中吐出了數語:“攪局的混蛋。”
氣死她了,開頭算得好好的,就等着對方來這一手呢,結果這混蛋讓她硬是一腳踩空了!
“我真冤枉。”所羅門顯然心情很好,他強制性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不容掙扎地把她的方向和視線一起掰向室內,這使得本來就很不甘心的少女此刻簡直想一口咬斷那十根根本就不該這麼好看的手指了。
不過……戒指,多了一個?
阿米莉亞眯了眯眼。前兩個,好像是在離開勞倫茨的時候出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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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諾夫人——是叫這個名字吧?狀況看起來是真的很不好,剛才吐的血可不少哩,跟肚裏有魚在往出鑽似的。漢娜探頭瞄了一眼,縮回來背部貼着門,嘴裏塞着從廚房那兒摸來的甘薯,一隻手剛要往裙子上蹭,頓了頓,蹭到了門板上。
嘉芙蓮那女人看起來倒挺急的,扶着人就進休息室了……真虛偽,都是婊|子,彼此撕扯咬噬,幹嘛裝出一副情誼深厚的模樣,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不行么……咦?公爵大人!
她有點獃滯地看着不遠處那個行色匆匆而至的男人,舔了一下嘴角金黃色的碎屑,雙眼因為驚恐瞪得大大的——
許多裏面休息着的女眷被趕了出來,然後公爵大人親自接過一個托盤送了進去,並鎖上了門。沒一會兒裏頭就傳出了女人的尖叫和哭聲,還有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
漢娜不敢多想,摸過剩下的甘薯三兩下咽下去,轉頭就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廢話,留這兒等死么?有些事情自己猜到就好了!
在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驚恐未定地喘順了氣的同時,嘉芙蓮正不可置信地躺在一片被血染紅了的白布上,美艷的臉因劇痛變了形,雙眼呆若木雞地盯着前頭:她看着埃莉諾夫人那張蒼白清秀的臉,看着她手上的鮮血和小心翼翼裝在水晶瓶里丁點大的血肉,看着黑公爵幫着忙利落地收拾着器械,看着天花板上晃動着的聖人與天使們慈愛祥和的面容突然變得猙獰,聽見了孩子在耳邊哭和笑的幻覺,所有人的臉和聲音扭曲波動着混在了一起——
不能有孩子,不要動感情。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為委屈了。
你同情我?那我該同情你才對。一直看不清的到底是誰?
那女人也有今天!哈哈,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丈夫忍不了了!
我還那麼小啊。我們還那麼小啊。因為你,命就這樣沒了啊。
媽媽,媽媽,我疼,別不要我,媽媽你要殺了我嗎?媽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唔唔唔……”嘉芙蓮近乎崩潰地搖着頭,嘴裏塞着布,眼裏看見成了重影忽遠忽近的埃莉諾夫人抬手拭汗,慘白的唇際鮮血溢下,於是她從小一門心思所糾纏着的男人扶住了她,輕聲問了句什麼,兩人低聲交談了一會兒。
“我沒事。不過你可能要有麻煩了……”她聽見黑裙女子的聲音也同樣忽遠忽近,面容時而猙獰時而娟秀,而後纖瘦微涼的手指點了過來,輕輕覆蓋過雙眸,音色輕柔寒涼,“辛苦了。好好睡一覺吧,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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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不錯。是誰送來的粉玫瑰呢?
嘉芙蓮含着愉快的笑意嗅了一下這須得在溫暖的室內養着才會提早開放的花朵,在梳妝枱前塗抹着香脂,從脖子往下都推了個遍,然後拉開衣櫃選了前兩天才送過來的一條粉色長裙,在咬牙切齒地抱着床柱子穿緊身背心時感到有些眩暈。
這是怎麼了?這衣服並不難穿,她的腰最近居然粗了么?
“緩一緩……”她吐了口氣一收肚子,一臉視死如歸地對女僕道,“來吧!”女僕領命一抽系帶,弄得她倒吸了一口氣,對着鏡子照的時候倒是十分滿意。“看起來精神多了。”她看了看側面,看見臉色不太好,看了一眼還是嘆了口氣沒去管它。別些個人喜歡塗個粉她是管不着的,貴族老爺們嘴上說著不敬,但實際上愛這一套得很,一玩起來誰不愛看個好顏色?但最起碼今天要鎮住下頭的人,不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遭神譴的妓|女。
“東西都帶全了吧?”她步履匆匆地在自家宅邸里高興地看着來往忙碌的僕人,然後親熱地給早已起了床幫自己整理東西的丈夫一個吻,“親愛的,你真好,”這艷麗的粉玫瑰蜜眸里泛着柔光,“早餐多吃點,一會兒就光顧得上閑聊了。我記得這次希斯克勒夫也會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