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可惡
金蘋果樹……金蘋果樹。傳說是真的。
青鳥,活水,金蘋果樹。隱士,惡魔。模板般的要求。
上一個接受這一切的魔女,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呢?尤其是在,復活了家人,卻發現他們成了“那種東西”之後。阿米莉亞倚在樹榦上,回想着幼年從傭人們那兒聽來的傳說,還有所羅門曾經告訴過自己的往事,打心底里感到了不踏實乃至抗拒。
眼前這片金色的樹林很美。它們與其它樹種一樣,都有着交錯的葉脈與乾裂的樹皮,樹冠與天空交接,枝幹強健粗野而富有生氣,但那份富有光澤獨一無二的金色,卻賦予了它們極具情調的精緻感,以及夢境般不真實的美感。青鳥看起來也很喜歡這個地方,從她頭頂上被阿比斯追着飛到了更高的樹椏間,不時逗弄着跳起來要抓住自己的少年,只可惜不能發出聲音。
銀髮赤眸的年輕魔女看着這一幕,嘴角上翹,眉宇間卻是掃不去的憂愁。
這一瞬的平靜,彷彿攤開的畫卷上隨心凝固的筆墨,而她的心情。也不過是他人操縱下微小的波動。
“不好好試試看嗎?那些種子。這樣把時間花在發愣上,可不像你。”所羅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來了,他對抱怨個不止地拿布帘子釘在門框上的老人揮了揮手,看起來心情格外的好,語調也恢復了往日裏詠嘆調般的起伏,“我可是非常樂於助人的,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嗎?”
阿米莉亞看他一眼,捏了捏手裏的樹種,把袋子往他手上一塞。
“你把我們引這裏來的,你來種!”她塞完一轉頭,哼聲道,“動作快點,不然那個隱士不高興了你負責,我可是不管的。”
“唉,看來我真不該出來,”所羅門笑眯眯道,“可是大小姐,撞壞了門的,是你的小狗呀。”
“他沒事會撞門?”銀髮赤瞳的少女臉鼓鼓的,一手指門框一手叉腰瞪着他,“我不管,你來弄!”
所羅門搖頭笑了笑,順手便解開布包把種子倒一粒在掌心,按進了土中,於是幽藍的光芒順着指尖凝入土裏,溫柔濕潤的風颯然而至,嫩綠的芽破土而出,帶着露珠的絨毛抖落毫光,色澤變深一瞬迅速盤旋而上,舒展成了遮天蔽日的參天巨木!
“哎呀,很簡單的,不來試試?”他收回仰望的目光,含笑伸過手來,掌心中躺着另一顆樹種,銀眸悠遠,“把魔力平穩而緩慢地注進去就可以了。”
阿米莉亞思考片刻伸手去接,所羅門卻在她即將觸到那小東西的一瞬反手把它抓在掌心,在阿米莉亞蹦起來要去拿的瞬間提到最高然後迅速換到背後,在少女氣喘吁吁地掛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掰開了他的手掌卻發現了裏面是空的時,另只手指尖夾着樹種從她眼前揮過,還故意點了點她鼻尖。
“所羅門——!混蛋!”阿米莉亞臉都氣紅了,一伸手就擰他腰上的肉,“給我!”
“給你。唉,你和你的小狗還挺像的,看這姿勢,”銀色捲髮的魔族聲音放輕下來,雙臂有力地環住了掛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呼吸輕拂過她頭頂,低沉華麗的嗓音震顫在胸腔里,緊貼着傳到了肌膚之下,“我給你了,那麼。你能給我嗎?”呼吸掃至耳畔。
阿米莉亞觸電般一把推開他,手裏拿着從他腰間順出來的口袋,忙不迭地從裏頭捏出一粒樹種跑遠了。
“米婭?”所羅門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答案是?”
“不準那麼叫我!”銀髮的年輕魔女頭也不回,想要排除雜念心裏卻氣得很,看着手裏瞬間成灰的樹種氣吁吁道,“失敗了……可惡,都怪你,所羅門,別跟我說話!”
白色單袍皮膚蒼白的魔族聞此頓時笑了起來:“唉,大小姐又怪我了,我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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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
精緻昂貴的瓷器碎了一地。金髮碧眸的俊美青年微喘着氣,唇角含笑地坐在靠椅上,姿態閑適,就好似剛才掀掉一桌價比黃金的裝飾品的並不是他:“沒請示過我,沒有上頭的指示,你跟我說,他的行為是可敬而理所當然的,我應當給他一個體面的葬禮,然而追查兇手?”他言罷一拂袖,冷笑着抓起桌面上的墨水瓶就往前砸去,“你就給我在亂葬崗里住着怎麼樣?聽說那兒還有殘存的鼠魔,身上帶的瘟疫足夠你死一萬次的了……”
“瑟希亞主教大人!”來人跪在地上,即便額頭被砸出了血,態度仍是不卑不亢,“卑下知道您為自己的子民難過,但比那重要的,是神的威光重新籠罩在我等身上。勞倫茨的土地曾多次被魔女所控制,這份污穢,非鮮血不能洗凈。而且這次疫病的自發停息,不正說明了神的慈悲嗎?”
瑟希亞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悶笑,把臉埋在手裏如中毒般低聲笑了許久,在地上跪着的男人漸感不支時,突然站起,在隨侍的騎士腰間拔劍而出,寒光橫在那人頸間,“我這樣殺了你,你是不怕的,我自然知道。但倘若不殺你,而是割去你的舌頭,給你冠上污名,將你拋入流民中呢?”他將手中的劍緩緩換着角度,那冰冷的鋒刃在脖頸間壓出薄薄一線鮮紅,“不,那還不夠。你的妻女,你的兄弟,你年邁的雙親,死的死,殘的殘,被世人唾棄,死而無所,可憐一對老人,白髮人送黑髮人……你竟感到難過?”他逼近對方躲閃的雙眼,“不應該啊。你不是對神的慈悲,感到萬分慶幸和愛重嗎?”
“小人罪該萬死!”男人趴伏在地上,“瑟希亞大人,請不要對我家人動手……”
“說。”年輕俊美的主教厭惡地將劍還到騎士手中,用手帕擦了擦乾淨得過分的雙手。
“是路德維……”男人被瑟希亞冷冷一掃嚇得一個哆嗦,“是教皇陛下那邊的吩咐,您需要收心……”
瑟希亞呼吸一滯,又不緊不慢地問了兩個問題,在得到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後,對騎士揮了揮手,於是那男人的頭就被包在布里砍了下來,鮮血迅速浸滿了布片。
那老東西,年紀一大把還有精力搞這些事。他神色陰沉地想着,想起這次手中收上來的死亡名單,米婭那個傻瓜,就算臨走了也不忘要把葯送出去,還把搞事兒的神父給殺了。教皇廳的小算盤這下是要落空了,然而這平息瘟疫的手法如此高明,一早就被教皇以助力為名安插過來的人傳了回去,難怪那邊如此急切地想要把她找出來……
米婭。阿米莉亞·勞倫茨。你現在,到底在哪兒?青年灰藍色眼眸中一片黯然。在林間穿行,還是在高地跋涉?我知道你在哪裏都能很好地活下去,但何年何月,我才能正大光明地去尋找你,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你同行?
“瑟希亞老爺,您的信。”歌德夫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迷思,瑟希亞轉頭,看見女管家面無表情地雙手奉上了一封信件,“路德維希那邊來的。”
於是瑟希亞拿裁紙刀切開了信封。在將信紙拿出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是那天他從地道里拿出來的那把,這些天竟像中了魔似的一直在用着……他沒敢下去第二次。
“那邊一個月後有一場春宴。”他粗略掃了一眼后將信紙塞了回去,故作輕鬆道,“陣仗可真不小,我猜我到場之後,會有杯毒酒給我?”
“那位大人不至於那麼蠢。”歌德夫人行了個禮,“那麼,我就此告退了。”
清掃地面的僕人來了又去,稟報的人來來往往,春日溫吞的陽光也在不知不覺中明了又暗。在燈火升起的時候,瑟希亞重新拿起了那封彰顯財力般燙金熏香的信,投入了火中,看艷麗的火舌逐漸吞沒信紙。路德維希確實不會那麼傻,因為那個地方的春宴可是有名的交際宴會,有無數貴族女子想要藉此成為路德維希大公的情人乃至妻子,也有無數大大小小的貴族在這裏尋找着一夜之歡,乃至發展成長期關係……即便是現任國王,也曾在那裏找過不少又鮮又嫩的妙齡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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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美的香橙色,合該給我穿!”漢娜和一群鶯鶯燕燕擠在一起,瞪着眼抓着一條裙子的一角,橫了一眼對面那個氣得頭髮都要炸起來的濃妝女子,“您的腰可太粗了,胸脯又不夠飽滿,那邊葛灰色的那條倒是很適合您……哈哈,是我的啦!”她瞅准了對方怕扯壞裙子,用力一拉,整件精緻又厚重的裙裝就到了自己手裏,“多謝您了,夫人。”
“你……”濃妝女子氣得發愣,“你這賤仆!”她磕磕巴巴說不出什麼難聽話來,一跺腳抓了件果綠色的裙子走了。
“哎呀,怎麼選了那個顏色!她的皮膚帶點黃,穿綠色難看死了。”別些個女子議論紛紛,輕蔑地看着滿面喜色的漢娜,“沒辦法!誰叫她遇見了個下等人呢。”“哎呀,你聽說了沒。這個下等人啊,是因為出賣了自己侍奉的主人才有幸來到這裏的。不然能擠進我們這個好歹也得貴族出身的地方?”“你說是……”“我跟你說……”“啊!天啊,怎麼是她?”“這個賤人……”
漢娜攥着衣服聽得冒火,同時心裏又有幾分不以為然:這群盪|婦不就是搶不過自己么?哼,沒用的傢伙就只能在那嚼嘴皮子了。她想着又美了起來:看她,不必塗脂抹粉就能艷光照人,但是老母雞隻能往臉上拚命撲粉啦,輕輕一搖能嗆得人咳嗽!太好笑——
啪!她被打得臉一歪,一道鮮紅的指印浮了出來。
“賤人!”來人高而瘦,相貌平平的臉上連嘴唇都在顫抖,“勞倫茨家的小姐也是你能下手的嗎!大公真是糊塗了,像你這種人,能背叛舊主,自然也能背叛他……那位大人怎麼會讓你這種人活着!”那女人說著一把奪過她的裙子扔在地上踩了兩腳,就拉着幾個朋友走了出去,身體還邊走邊抽搭着。
她想追上去廝打對方,卻被強壯有力的僕人攔了下來一踢后膝蓋壓在那兒,絲毫不管她毫無形象的叫罵。有人笑了起來,也有人唾棄地對她嘲諷了兩句,甚至有人直接走了上來拿剪刀把那條暫時屬於她的裙子絞碎了,然後豪氣地一揮手對裁縫表示算在自己賬上即可,這樣的下等人穿着女僕裝坐在貴族老爺們大腿上動作就夠了。
“埃莉諾,你不管她?”有人問,“好歹算得上你手下的人呢,這樣跪在地上也難看。”
“您就別寒磣我了,”漢娜眼角餘光覷見一個黑衣黑裙的清瘦女子回應道,“好了,裙子要是需要改,儘早讓手下人送過來,我也好幫您改……”言罷那女子就含笑轉過臉來,雅緻俊秀暗含憂鬱的眉目將漢娜上下掃了一通,“在一個地方就要遵守一個地方的規矩,否則就只能迎來這樣的結果。能站起來嗎?”姓埃莉諾的年輕女子頓了頓,聲音溫軟,“加緊禮儀的學習吧,春宴很快就要開始了。”
黑衣服,埃莉諾。僕人鬆手后,漢娜有點頭重腳輕地站了起來:這就是那個嘉芙蓮夫人說的埃莉諾家的寡婦?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應該在這種場合出現的人……
這年輕清瘦氣質宛若珍珠的女子對漢娜放肆的目光並不以為意。她極有禮貌地示意僕人把漢娜帶走後,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撿拾着破碎的布料和鑲嵌在上面的珠寶,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正要抱着那堆東西走出去,就被突然闖進來的男人抓住了手——
“蘿絲!”克里斯頓神父一臉晦暗難明的複雜神色,就好似生怕一鬆手人就追隨亡夫而去一般,“抱歉,沒能一回來就來找你。我聽人說,前段時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