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爆發

14.爆發

“嗬,銳氣全無呢。”所羅門在她所勞作的桌前坐下,在挑剔地撥開了兩片杯墊之後,煞有介事地交疊起了雙手,“昔日裏那驕傲的少女啊,未免讓人感到了憐憫。”

阿米莉亞沒分給他半個眼神,只是小心地注視着每一個精細的步驟,並在洗凈雙手后輕沾起一點嘗了嘗味,而後再加入更多種類繁雜的藥草,用燈火炙烤過的研棒細細壓磨着,高度繃緊的肌肉連因疲憊而引起的顫抖都不敢發出。待到她終於大功告成,將藥物悉數封入水晶瓶內后,她才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珠,用痙攣的手及時撐住了欲要軟倒的身體。

所羅門不曾錯過這過程中每個瞬間。他極有耐心地含笑注視着這少女,貪婪地享受着她的每一絲疲倦,就好似她是件有趣且少見的手工藝品般。

“沒什麼事的話,就請出去。”

阿米莉亞微垂下眸,忍耐着酸痛的肌肉慢慢坐下,“我沒力氣應付你。”

魔族不由輕笑出聲:“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不覺得很愚蠢嗎?這個國家,乃至這個時代。”他深知此刻開口於疲憊到了極致的阿米莉亞而言,無異於用琴弦惡劣地在她綳到了極致的神經上切壓拉彈,因此語氣便愈發輕快起來,“即便你費盡苦心要去保護領地上的人們免受瘟疫之苦,得到醫治的人也不會有什麼感激之心。他們只會因為你懂得他們所未知的知識、能做他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將你視作可怕乃至不潔之物,坐享其成,而後恩將仇報。”

“真可悲啊。”他喉中溢出一笑,語調雲淡風輕,“這樣的結果,有意義嗎?”

年輕的魔女因為過量的高精度操作還沒緩過來的雙手微抖着,低着頭,帶着手心的濕意攥成了拳。

“目的。”她垂眸喃喃道,“我一直留在這,你急了。最近一直在緊緊相逼……”她抬頭,色澤純凈的酒紅色眼眸直看入對方眼中,堅定的眼神洞徹人心,“我選擇了,就是有意義的。這一切無需你來界定!”

魔族虛無的銀色瞳仁驟然一縮,高聲大笑起來,而後湊向前去,隔着細長的木桌俯視着神態豁然的少女,冰冷的指尖留戀般在她面頰上流連不去,“真是美味。你能這麼有趣到什麼時候呢?不要讓我失望啊,阿米莉亞。”他耳語道,而後猛然一退,躲過了黑髮少年滿含憤怒的一爪——

“阿比斯!好了,過來,別被他激怒,這些葯毀了就麻煩了。”仍維持着方才的坐姿的阿米莉亞嘆了口氣,感到肌肉分外僵硬,“扶我一把好嗎?我現在很累,腳也有點抽筋了。”

心情瞬間經歷了雀躍和暴怒的少年一蹦,態度柔順下來,瞪一眼走了神不知在想什麼的魔族,細心地遷就着小主人比自己矮些的身形,歪着肩膀把她一路托到了床邊,然後有點笨拙地在少女溫柔的引導下幫她按摩着酸痛的雙臂。

所羅門終於回神。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那對氣氛極好的主僕,輕哼一聲,而後搖搖頭離開了。

“總算滾了,狗,日,噠!”阿比斯的舌頭奇怪地繞了一下,自己被那奇怪的話音絆得一瞪眼,然後笑容燦爛地拿腦袋直蹭阿米莉亞的手,而後又往上蹭開了阿米莉亞的臉,“不要他,味道討厭,蹭掉!”

阿米莉亞拿手撐住了他的臉。

“你居然學會說髒話了?誰教你的?”她拿手扯他耳朵,“不許說髒話,聽到沒有?”

“嗚嗚!髒話是,什麼……!”黑髮少年掙扎着撲騰了起來,閉着眼轉着腦袋抱住了她的腰不放手,“耳朵痛,阿比斯委屈!委屈,要哭!”

“起來……”被一壓即倒而呼吸一滯的少女艱難地喘了口氣,身體一顫,臉上露出了痛楚的神色,“我的腿抽筋了……唔……”

“阿米莉亞小姐……阿比斯?我的天啊,你在幹什麼?”送飯進來的歌德夫人臉色一下變了,“阿米莉亞小姐,你這是抽筋了嗎?”她把手裏托盤一放沖了過來拽開慌了神的少年,手勁極重地捏了上去,“忍一忍,很快就會好的……”

阿比斯撇了撇嘴,蔫頭耷腦地看一眼母親,然後又低頭看鞋子,就好似上面有隻螞蟻抓住了他的目光似的。而這時女管家早已將阿米莉亞僵硬的肌肉捏順了,收拾起了房間好讓她有個地方坐着吃飯。歌德夫人看着木桌上那一排灌裝好的水晶瓶和各色器皿,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些別動,就那麼放着,現在不能動,不然藥性不好……再等一會兒,我會把它們拿出來分裝好的。”阿米莉亞仍倒在床上,以手遮眼,有點虛弱地道,“這兩天有時間,拜託你把這些東西像以前那樣發放出去……盡量自然,瑟希亞沒問就不要主動說。”

歌德夫人的手一頓。低聲應了句好,莫名地感到了心酸。

“對了,歌德夫人,阿比斯這兩天沒跟在我身邊的時候,在幹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總算緩過來了的阿米莉亞突然出聲,挪開了手借力坐起身來,“他會說髒話了。”

扶着小主人起身的女管家聞言,頓時板起臉,瞪向了心慌地把眼神轉開在那兒罰站着的兒子:“阿比斯?”

“阿比斯委屈!”他紅着臉叫了起來,“主人被欺負!……不高興!”

阿米莉亞在歌德夫人疑惑的眼神里笑了起來,在少年越撅越高的嘴唇上點了一下,然後毫無淑女形象地伸了個懶腰。

·

阿比斯這一委屈就委屈了好些天,直到綿綿細雨下透,他能跟隨阿米莉亞狩獵到野兔,看到了第一朵鮮花在林間綻放時。

“花!花!”那抹小小的嫩黃色讓他十分興奮,這從未以人的視角見過花朵的少年新奇地衝過去想把它摘下,卻被阿米莉亞伸手擋住了,“嗚嗚,花花給你!”他雖不解,還是乖順地停了下來,“花花漂亮,帶回家!”

阿米莉亞微微一笑,伸手拉緊了斗篷。

“喜歡就不要把它摘下來。一旦摘了,它也就開不久了,很快就會枯萎掉。但是讓它留在這裏的話,它能開很久,能讓蜜蜂蝴蝶停留在上面,還能在凋謝之後結出果實,果實里的種子落入土裏,來年會開出更多的花。”她說著對他挑了挑眉,“前面還會有的,前兩天就看見不少花骨朵了,你盡可以慢慢看。”

黑髮黑眸的少年聞言一喜,懵懂地點點頭,在小黃花面前蹲下,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他看着那纖細嬌柔的花柄在風裏一搖一搖,忍不住就點上了花托下綠油油的小圓葉:“阿比斯乖,不摘啦,你也乖,來年很多花!”

銀髮赤眸的少女見此笑了出聲,拉住他的手踏過絨絨的新生的綠,往懸崖那邊走去,在那兒能看到城鎮的全景:那道冰雪壘就的高牆早就消失了,所有冬天的遺物都在溫暖的回歸中釋放出了它們最後的寒冷,將灰褐色的泥土重新還給人們。父親當年的高壓使得勞倫茨許多平民們連續數年都處於餐風宿露的狀態,領地中唯有一片石頭城堡和不遠的教堂壯觀美麗,其餘部分,儘是低矮灰暗的小土房或木頭房子。但現如今,俯瞰那片平民的房屋群終於也初具規模的土地,她已能打心底里感到些許欣慰。

“那是什麼?”阿比斯靠在她身邊,挽起了她的手臂半眯着眼道:“好多人,圍在一起,抬出去了……”

圍在一起,抬出去了?阿米莉亞一愣,忙抬手召喚了青鳥,通過契約看清了阿比斯話中所指——

五具屍體。整整五具被粗布覆蓋上的屍體,正從平民們聚居處的西南處被往外抬着;人們驚懼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着,彼此相握緊的手絲毫不能使臉上惶恐的神色更淡些,反而使那一雙雙任人宰割的瀕死羔羊般大睜的眼鼓了起來;新來的神父跟在屍體旁,錦衣華服,手握念珠,口中念念有詞地地往上灑着什麼,於是人們也跟着捏緊了手中的十字架,如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雞般不斷艱難地退開,被牽引着跟了上去。

在那道路的盡頭,有人正用鐵鏟艱難地挖着土坑,好掩埋這些未能經受住神之考驗的人的軀體。

阿米莉亞大腦中一片轟鳴,潮濕的微風吹起了她眼中的淚。

是瘟疫。

看這樣子,不但沒有得到壓制,還猖獗了有好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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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阿米莉亞就和瑟希亞吵了一架。

“你跟我保證過會預先做好準備,處理好可能的疫病,我事後問你,你也說沒事。要不是我今天看到了,你要瞞我到什麼時候?”她拿起書桌上的文件,壓着唇強壓着痛意,想要把它摔落在地卻又放下了手,“五個人!一天就死了五個!那麼之前呢,到底死了多少,以後又會死多少!”

“你今天上街了?”瑟希亞第一反應並不是死去的平民,他皺着眉,抬手示意阿米莉亞冷靜下來,“我跟你說過,你最近在人煙少的地方活動比較好,怎麼不聽……”

啪!阿米莉亞滿眼含淚,一巴掌甩了上去。金髮碧眼的年輕神官臉被打得一偏,半張臉都木了,他伸手輕觸自己的臉頰,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女酒紅色眼眸中的冷意。

“你打我?”這金髮碧眼的年輕主教也有些氣血上涌,“你知道最近有多少事嗎。你知道教皇又給我施加了什麼壓力嗎。你知道,你那些葯,可以當做慣例發下去,但是可能會被做些什麼文章嗎。我已經讓步得夠多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勞倫茨不是讓你把人命當籌碼玩的地方,你這個騙子!”阿米莉亞低喊道,“我管了這個地方几年,好不容易狀況才好起來,你一接手就沒了這麼多人……我真蠢,我為什麼要信你……”

瑟希亞臉色陰沉地攥住了她的手。“給我搞清楚,這是我的領地。而你,不擁有任何東西!”男人的力道大得可怕,他邊把她往房間拽去邊道,“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在裏頭獃著吧,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清楚!”

門轟然而合。

“混蛋!”銀髮赤眸的少女在門被落鎖的一瞬瘋狂地捶起了門,聲音嘶啞,“瑟希亞!瑟希亞!瑟希亞!你給我回來,給我把話說清楚!”

沒人回應她。阿米莉亞又捶了好一會兒,在確認不會有任何人被引來后,終於放下了手,低下頭無聲地落了淚。

從那一天起,就連歌德夫人也不再被允許進入室內,他親自每天為她送飯和水,偶爾還會親手為她梳頭,就好似兩人間親密得比新婚夫婦還甜美。但她的手足卻被銀的鎖鏈拷上了,頂多能走到窗邊看看外頭的天空。

他為她帶來鮮花,也為她帶來華美的服飾。他親吻她的雙手,膜拜她的身體,卻用布條封住了她的話語,用鎖鏈禁錮了她的行動;阿米莉亞憤怒地摔碎了花瓶撕碎了華服,在被親近時抵死掙扎,眼裏是恨不得讓他死去的恨意。只有在交纏至深處時兩人才能暫時柔和,就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還是那對從小彼此相愛的青梅竹馬。

居然變成了這樣。真是,太可笑了。

銀髮赤瞳的美麗少女呆愣地坐在床上,嘴裏咬着布條,手上鎖着鏈條,伸手撫摸着那些新舊交疊的痕迹。而後她就這樣站了起來,對着鏡子看起了裏面那個可憐又可笑的倒影。

“真是美景。”跨虛空而出的所羅門低聲笑着,自身後抵住她,左手按住了鏈條,右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而後冰冷的指尖向下滑去,“還在猶豫啊。可憐的,這戀戀不捨的模樣……然而無濟於事啊。有些東西,是該捨棄的時候了。”

阿米莉亞閉上了眼。她指尖微點,錦緞縫就的布條化作了灰。

“你說得對。”她慘笑道,“容我整理儀容,然後把該帶的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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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逼你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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