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4章 抬大山 十九字打石號子
我的記憶好得匪夷所思,比大伯還來得早。記得那個黃昏,晚霞流紅,我還很小,三歲都不到,父親很難得地抱了我一回,因為家父太忙,能抱我們一下也是難得的奢望了,所以特別能記住。
父親抱着我在豆腐堰四周漫步一圈,後來就一起坐在了那棵梨樹橫出在堰塘水面上最遠最遠的大樹丫上,一同看老矮子戲水,當老矮子躲過了我那泡尿又游到近前時,父親忽然對他說:“老弟,你聽我一句話,碾點勁干幾年,另外修座房子吧,能當你家的別居也好。長生居是好,你老爸又不常在,你是鎮不住的了,長生居正正座落在蛇膽之上,銫膽包天,遲早會出事。新房子的地基我已經跟你找好了,到時我再資助你一把,就修到蛇眼上去吧,壓住了銫眼,銫膽就不太能作怪了。”
“不!不!不!那長生居我家已經住了三百年了,我死也不挪一下,我不幹!不幹!”我那時聽得他老是不不不的,像是放屁,連我爹爹的話都敢不聽,就“呸”地一聲,一口口水吐個正着。
他能躲過我那泡尿,那是太明顯了,這一下卻是突如其來,正中他的嘴巴。
我有點小得意,可算是封了他的口。
不料這老矮子卻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線,他他,他竟然不是用手擦掉,也不是澆水去洗,那麼大一堰塘的水他就是洗一萬遍也是可以的。
鬼使神差,他他他,他竟然噁心地一口吞了下去!還咕地一聲!
家父是極愛別家調皮的孩子們,卻極恨自己的子女搗蛋的那種人,我此生搗蛋的次數不超過一個巴掌,結果就是次次都挨了巴掌。
父親大怒,將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2★.
父親也是個打石匠,還是龍王鎮所有石工的總頭子。當然父親也是最好的莊稼漢,還是木匠瓦匠灶匠鐵匠蓋匠土匠泥水匠等等。父親沒有過師傅,沒有誰能配得上這個角銫,他是看一看,想一想,做一做就會的全才。
全鎮找來找去,也只有一個楊師父在手錘砧子的功夫上勉強能與他媲美,就被父親大大地惺惺相惜,敬重得不得了,給予最好的待遇委以最光榮的重任,每一次來我家都把他推到上席。
而當我才十多歲還是初中生時就有多項能力趕上了他還有超過他的,他卻視而不見,宛如他一無所知,對我在與他重合的能力上的突出呈現,一點也不在意,從來也沒有聽了他當面誇過我那些。
他反而對我學習上的能力,不時有過譽的言詞。
特別是五年級那年升初中,別人的家長都跑斷了蹆急得要命,只有我父親完全無動於衷,對所有的猜測所有的消息不聞不問,急得我五爸都跑來責問,父親才冒了一句:“不用擔心,要是連月平都考不上的話,除非是他二小今年不辦初中了。”這話說的,就連五爸都是心神大定。
我家又留了五爸吃飯,上菜的時候,父親又摸了一下我的頭。
父親此生摸我的頭不超過十次。上一次還沒有多久,是我的班主任兼教導主任兼副校長的蔣老師來家訪,帶來的是我連續三次的滿分作文兩門滿分考卷,一門第二其餘全部第一的成績單。蔣老師的意思是他要把我上交了,今後不再管我,要家長配合校方:“今後好好培養!”
蔣老師是我學業上的第一個貴人,送他走後,父親撫摸着我的頭久久沒有鬆開,他說了那麼一句“草草裏面藏大魚啊!”父親對我的信心,從來就沒有動搖過,哪怕我最低潮的時期。
3★.
那是父親最愛我的一次。
父親打我的次數,絕對超過二十次。打大哥的次數,絕對要超過兩百次,他對天性桀驁的大哥,從來沒有滿意過。
父親的名言“打不知羞,罵不知痛。”他每次打我們,都很重,一定要打得我們曉得羞恥了再會住手。不達目的不罷休,也是父親成就卓著的原因。
我沒有學會父親的強勢,我會中途暫停,等騰出手來,又繼續,結果是一樣的,就是‘我一定要達標。’
這一次,雖然我才三歲還不到,父親也是不會忍手的,他打得結結實實,使我一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盼望着盼望着,
父親的手高舉起來,
把夕陽扇到天邊,
把山頭擺在兩旁,
把堰埂擠到四面,
把豆腐堰壓得不敢聲張,
一時間群響畢絕,
風煙俱靜,
只有他的手掌在我眼中最是光輝燦爛,
它滿心滿意,
所有的熱烈和全部的深刻,
不浪費一丁點,
只衝着我胖嘟嘟的臉蛋而來,
聚焦了我所有的視線,
“啪!”
地一聲,卻沒有落在我的臉上!
我痛快地歡呼一聲,山歡水笑,時間開始流動了,凝固得像大山一樣的沉悶被抬開。
開大山!是打石匠的行話,又叫抬大山,就是要從整塊的連山石上,分出一大塊來宰料用,到了抬大山的時候,往往是整個採石場的大事,打槽子找眼子,那是多人多天的努力,成敗在此一舉,不容有失。
必須要先繞着三面,用手錘長砧打理出深槽,再在迎山的明面上打出一排整整齊齊的大尖窩眼。這一排尖窩眼,動輒數十上百個。
這些像是半個荷包一樣的眼子,之所以難打,一是其方向是橫着的,“豎的怕橫的!”
二是這一排所有的眼子,都必須要遵循明暗兩條線再加上半明半暗的第三條線。
4★.
三條線,共在同一水平面。
明線是可以在石頭上先彈好墨線再用砧子理出來的,暗線卻在每一個尖窩眼的最尖端,必須要所有眼子的尖端所指,都在同條直線上,還得與明線相水平,才能算是合格。
這還只是一般水準,高手還要把那條半明半暗的線也打成同一條水平線。半明半暗的線就是每個尖窩眼左右兩邊那兩道弧形的線。
三道線達標之後,還得講究眼子的整體形狀,必須使鋼尖裝上后越打就夾得越緊,才能‘吃勁’。這其中的講究,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楚,但若用打石匠的‘囋言子’來說,生動又形象,一句就明:不要牛寶豬寶娼婦寶就要狗麻寶!
鋼尖裝進去之後,先要用小鎚子輕敲固定,也就是敲定,也叫敲打。
敲定之後,最關鍵的一步來臨——打排錘!
打得好自然就是打排錘,打得不好那就是打砸了,那麼多工天白乾了不說,數十方的大料可能就壞了,還要找民工來清走碎石,再重新找預口,再彈墨穿線打眼上釺,一切都得重來。用囋言子也有一說,那就是‘打毬個鎚子喲’!
打排錘,就是打開山錘,一場大鎚打下來,最少也要把數十上百方甚至更大的的大石從連山石上分開。
敲打之後是小打,用二錘,給連山石下通碟,也是個禮節,打個招呼:我們來了,我們要取它,也是進一步敲定,就跟寫書籤協議一樣滴。
小打之後是慢打,是重鎚慢打。
慢打的兩人站在連山石的最上面,站得高,喊得遠。
前手在上,大鎚舉到最高,超過身高一米多,狠狠下落,前手滑到與後手相合,雙手在錘杷的尾端一帶勁,噹地一聲,準確地敲打在腳下一米多之下的排尖上。
5★.
大鎚的落差超過了一丈,強大的力量‘咳!’地一聲,以點帶線,沿着尖窩眼打出的三條線所定好那個水平面,向大石的內部切割進去。
這一過程的時間比較長,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連山石也想不開,人家是無數個千百萬年也從來沒有分開過,得慢慢敲打,給它漸漸鬆口的時間。
這是個逐步改變的過程,每一點進步都很艱辛,絕對急不得。
得慢慢來,還要兩個人換着來,必須是喊着打石號子。兩個人共用同一把大鎚,重重地打擊一錘后,把鎚子交給另外那個,必須得歇一歇,等那一鎚子的勁道走一走,透一透,給時間讓石頭醒一醒。
人歇鎚子歇。號子絕不能歇,兩個人輪留高唱打石號子,前一個人的還沒有喊完,后一個人的號子就必須響起,要一聲趕一聲,如後浪推着前浪綿綿密密密層層層層疊疊,中間絕不略頓,絕不稍歇。
好的打石號子手能喊得高亢綿長,能翻山越嶺,一山回蕩還有另一山在反響,一山傳一山,山山相應,回蕩往複,幾條溝都能聽到他們的喊唱。
“對面扳着個寶臉的么妹舍跟我聽好啰——咳!”
“喊你開你不想開舍喊你脫你不想脫——嘿着!”
“不要怪哥哥硬來啰硬來啰硬來啰——哼嘢着!”
“再不理睬舍哥哥就跟你倍兒砸起啰——嘿扎!”
“哥哥整得那個凶舍么妹你就有點痛喲——咳!”
“痛過以後舍你那肚肚裏就有娃娃動喲——嗨!”
……
打石號子倒是沒有成套的經典詞語流傳開去,多半就是這樣現吵現嚷的,只要有得喊就了事。
喊得太怪?那當然,還指望打石棒喊好話?十個石匠九個怪,不怪才是見鬼怪。除非是家父那樣文武又全的人來,才喊得出上得了橋的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