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
那天晚上,兩人沿着安靜的街道散步回家,第一次聊到了遙遠的以後。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紀桐蹦躂了一下,跳到杭迦白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微眯起狹長的眼,思忖片刻,說:“女孩兒吧。”
她原以為他會說“都喜歡”,卻不料他回答得這樣乾脆而果斷。
“為什麼?”
“兒子不好養,太鬧騰。”
她跟着提醒道:“可是女兒長大了遲早要嫁人的。”
“兒女都不可能一輩子留在身邊的。”杭迦白垂下眸,淡淡地笑道,“我有你就好了。”
紀桐低着頭,悄悄抿起了唇,“那……我們要個孩子吧?”
他倏地陷入了愣怔,眸子微微動了動,“現在?”
“嗯,你不是很喜歡孩子嗎?”
“喜歡。”杭迦白不假思索,“可我們才剛結婚,是不是早了點?”
“不早啊,我們都快三十了。”
“就算三十了,也還像個孩子似的。”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懷孕的事不着急,我們慢慢來。”
“那我們什麼時候要?”
“你先聽話,好好調養身體,給你的葯不許偷偷倒掉。”
“啊……又吃藥啊,上次的中藥可難喝了……”
夜色濃郁,街邊樹影重重疊疊,弄堂盡頭孩童的嬉笑聲漸漸遠去。
杭迦白疲憊的眸子裏掠過一絲促狹的複雜,光影交錯中,思緒被帶回了數個月前的某天。老教授的別墅里,指間觸及她手腕時的脈象。他主學的是外科,但也仔細研究過中醫學,這點脈象難不倒他。
氣血兩虛,嚴重宮寒,懷孕有那麼點困難。老教授也是瞭然於心,看了杭迦白的方子後點了點頭,默契地沒當面點破。
算不上絕症,但也需要絕對的耐心。
而他杭迦白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身邊的姑娘還在憧憬着未來,在她的世界裏,永遠是光明多過晦暗。不像杭迦白見多了生死之事,早已消磨了她那樣的熱情。他唯一保留的是愛她護她的決心,和與歲月溫柔相待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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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幾個月,兩人準備起了婚禮的事。杭迦白不懂那些古老的習俗和禮節,可紀桐這是老本行,都爛熟於心了。
婚禮前一天,紀家在家中招待親戚,杭迦白照着安排來取嫁妝,和一些有好寓意的奇奇怪怪的東西。
晚上紀媽媽請所有人吃飯,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們最愛湊熱鬧,特別是聽說對方是杭迦白以後就聊得更嗨了。她們從前總當笑話似地說起當年杭迦白出國離開紀桐的事,現在發生了這麼多,杭迦白又成了“網紅醫生”,這一個個親戚都調轉了話鋒。
“以後有什麼事,還要多靠小杭幫忙呀。”
“我們小桐能找到這麼好的對象真好,你們以後可要好好過日子啊。”
“小杭單位裏面還有什麼有為青年,別忘了幫你表妹留意着點啊……”
“……”
紀桐還沒習慣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一整天都在家裏忙着給人端茶倒水陪着笑臉,等到晚上吃過飯,親戚們都各自回家了,才開始對着滿屋子的爛攤子發獃。
今晚是單身夜,小萱她們原本打算給她好好過,可家裏還有這麼多東西要收拾,她也就拒絕了。
這時候程熙又勸說道:“小桐,你不最後high一下多虧啊?你家杭醫生肯定出去玩了,你卻只有留在家裏打掃屋子的份兒哦。”
紀桐反問道:“那你來幫我打掃?”
對方沒話接了,只好訕訕地掛了電話。
每次家庭聚會結束,除了嗡嗡作響的腦袋,剩下的就是一片狼藉的屋子。紀母倒完第一批垃圾上樓,對她說:“你明天就是做新娘子的人了,好好養精神去,我來收拾就行。”
王叔叔也跟着說:“是啊,小桐,你明天還要早起化妝的,快去休息吧,這有我們在。”
她看着母親和王叔叔又去廚房忙碌,忽然有些難過。
或許在所有待嫁的心情里,最多的就是不舍。
前幾天杭迦白帶她去看了爸爸,雖然她對當年的事還沒放下,可畢竟父女兩是血濃於水的,自己結婚的消息怎麼樣也應該和爸爸分享一下。她站在那墳前,原以為自己能平靜面對,可最終還是躲在杭迦白的懷裏大哭了一頓。
想要說的話太多了,到頭來反而不知該怎麼開口。
她默默地站起身,幫着收拾客廳茶几上的紙杯。
就在這時,門鈴聲響了起來,紀母去開了門,詫異道:“小杭,你怎麼來了?”
杭迦白走進門,“我來幫忙收拾的,來了這麼多人,家裏應該挺亂的。”
紀桐怔怔地起身,“你……沒去過單身夜嗎?”
“不過,沒意義。”他輕聲笑道,自顧自地進廚房去幫忙洗碗了。
王叔叔連忙阻止:“別別,這哪能讓你來呢?”
“都是一家人,應該的。”杭迦白捲起袖子,側過頭對客廳里的紀母說,“媽,你和王叔叔先去休息吧,我來就行。”
整個屋子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溫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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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桐悄悄從身後抱住了杭迦白,“謝謝你過來。”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他洗完最後一個碗,擦了擦手,轉過身來帶她入懷。
她輕舒了口氣,緩緩道:“按照老祖宗的規矩,結婚前我們不該見面。”
“見不到你,我會擔心。”杭迦白靠在料理台邊,俯身親吻了她的額頭。
紀母已經睡了,客廳里靜謐而安然,唯有窗外偶然經過的一縷晚風,吹動樹葉時細碎的聲響不絕於耳,憑空生出了些繾綣的眷戀。
良久后,她重新開口:“白開水,我昨天整理房間的時候,翻出你給我開的方子,一時興起就上網查了一下……”
“……”
“我是不是很難懷孕?”
“不一定。”杭迦白垂着眸,沉聲道,“放心好了,我是醫生,我能解決。”
她還是不太放心:“那如果……”
可還沒說完,就被他適時打斷了:“對我來說,有沒有孩子都一樣,只要你在就好。”
紀桐陷入了沉默,目光閃閃爍爍的,時不時悄悄抬眸看他。
“怎麼啦?”
“我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
“我好像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活在多糟的生活里,等我後知後覺的時候,你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變好了。”
杭迦白的聲音漸漸溫柔了起來:“照顧你是我的責任。”
紀桐選擇無條件相信他的話,因為每次在他身邊,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她記得自己一輩子都在叛逆。母親說只有杭迦白是最適合的人,她偏偏要證明,沒了杭迦白她一樣過得很好。可人生不是遊戲或賭局,每個人都不是活給別人看的。兜兜轉轉了那麼久,最後娶了她的人還是杭迦白。
這一刻,她又經不住跌入了患得患失的情緒里:“白開水,你……會後悔嗎?”
“不會。”他不假思索道。
她不□□心,又提醒道:“可是我脾氣很差。”
“脾氣差才好,最好差到其他人都受不了你,你就只能和我在一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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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兩人在所有親朋好友的祝福里走進了婚禮的殿堂。
杭迦白的母親特地從美國趕回來見了兒媳婦,雖然和她想像中並不相同,可杭媽媽打從心底喜歡這姑娘。沒別的理由,只因為在她身邊的時候,杭迦白的臉上會有更多不同的表情。有時候是擔憂,有時候是束手無策的笑容,有時候又是靜靜的矚目。
那眼神里滿是寵溺,杭媽媽一眼就看出來了。
身為母親,她沒有在杭迦白成長的環境裏起到什麼積極的作用,現在能做的事也是少之又少。看着他如今這樣圓滿,當母親的也終於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頭。
光影斑駁中,杭迦白靜靜看着身邊的人,想起了因她而被賦予了意義的那些光陰。曾經為她放棄了國外工作和移民的機會,抱着一絲希望回到上海,卻失去了她的消息。在沒有她的日子裏,時間過得很慢,他開始拚命工作,努力不讓自己活在回憶里。
而在Desti重逢她的那一刻,卻成了他五年裏最開心的時分。他的一生都算不上安穩,尤其是獨自工作生活的這些年,讓他飽嘗歲月漫漫的艱辛。無論在外人看來有多光鮮,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個迷失在這座夢一般的城市裏,失去了親人和愛人的孤獨旅人。
幸好,兜兜轉轉數十載,終究還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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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后一周,杭迦白的辦公室又來了個奇怪的客人。
“杭先生您好,我是陳律師。”對方一上來就自報家門,“我是受聞巍聞老先生的囑託來找您的。”
一聽到“聞巍”二字,杭迦白就不自覺地起了防備:“陳律師找我有何貴幹?”
“聞巍先生剛去世了,他在生前辦理了手續,將全部財產遺贈給您。”
“……”杭迦白以為自己聽錯了,沉默了幾秒,回應對方以疑惑的目光。
“是的,希望您能接受,這是聞老先生去世前最後一個願望。”陳律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些文件遞給他。
杭迦白仔細閱讀了許久,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去世了?”
陳律師點點頭:“腦瘤。”
“什麼時候的事?”
“很早就發現了,他知道這個病的嚴重性,所以一經確診就開始四處打聽你的消息,希望能在病情惡化到無法控制前得到你的原諒。”
陳律師輕嘆道:“他還留了封信給你。”
杭迦白看着陳律師遞來的信封,遲疑着要不要接過來。
此刻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他從未想過聞巍來找自己的時候已經被確診了腦瘤,也不知道他求着自己接受支票時是帶着這樣複雜的心情。
這輩子,直到去世,他還是沒得到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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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知名集團總裁聞先生去世,遺產去向成謎。”紀桐念着報紙標題,驚呼道,“我靠,那兩個作男作女繼承遺產的美夢豈不是被打破了?人生真是起起伏伏,難以預料啊……”
杭迦白神色凝重,腦袋裏不斷回憶起那封信上的內容。
“迦白,我懺悔了半輩子,卻始終不敢來找你們。每天都想着,如果時光能重來就好了,那我就不必為了那一時的迷失而懊惱終生。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越是到最後,越是會頻繁地想起你的父親,想起那些年我們一起努力打拚的情景。他是我的好大哥,是我一直以來奮鬥的目標,我現在很渴望能早一些去見見他,親自和他道歉。而我的這些財產也該物歸原主了,迦白,我懇求你收下這些,否則我就算死了也難以心安……”
那上面的話字字沉重,寫滿了一個臨終老人的痛苦和矛盾。
杭迦白不禁反省自己,是否待人太過刻薄。他總和紀桐說逝者已矣,不該被過去的事情影響了現在。可事實上,他自己都沒辦法處理得完美周全。他也會和所有普通人一樣有賭氣和記恨的心情,也會執拗於一兩件過不去的事。
“桐桐,如果這筆錢給你的話,你會怎麼樣?”
“給我?中彩票么?”紀桐指了指自己,“如果給我這麼多錢,我也不敢花呀,我覺得這樣平平淡淡的日子最安心。”
“嗯,我也是這樣想的。”
紀桐又玩笑道:“怎麼了,他不會把遺產留給你了吧?”
“……”
“真的?!”
“……”杭迦白沉靜的眸子閃了閃,複雜的笑容掛在唇邊。
紀桐整個傻了,瞪大了眼,說不出半句話來。
“桐桐,我能給你的不多,如果你對現狀還算滿意的話,我們以後慢慢努力,好嗎?”
“當然。”她怔怔地點頭,暗自感慨起來。認識杭迦白那麼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無奈,想着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自己已經詞窮。
那天晚上他失眠到半夜,實在輾轉難眠的時候,起身下床,去陽台上待了會兒。樓下的街角靜謐而安詳,大排檔早已關了門,馬路上只剩下三兩個晚歸的行人。
剛打完麻將回來的老阿姨經過門衛的時候和保安大叔聊了幾句,說今天手氣很不錯贏了兩三百,還說明天請他吃烤串。
杭迦白淡然俯視着他們,為平凡人平凡的一生而感動。
此刻他心靜如水,而那份曾經怎麼也放不下的恨意都漸漸淡了去。或許他永遠也沒辦法原諒一個害他家破人亡的人,可他不會再糾結於這複雜的情緒。他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來作點綴。
所有的一切都圓滿得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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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的某天,紀桐休假在家,中午吃飯時看到報紙上的新聞——西部醫療中心收到巨額捐款,捐贈者為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神秘人士。
她看着那標題發了會兒呆,又隨手翻看娛樂版塊。
“富豪聞先生的兒子Jackie離婚,疑似因繼承遺產失敗而撕破臉。”
兩則新聞連在一起,無法不引人唏噓。
這世上,總有人為了錢撕破臉皮,甚至不擇手段。也有人淡泊名利,視錢財如糞土。而如何面對金錢的誘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法。
紀桐收拾了碗筷,立刻出發去醫院,忍不住想親口和他說很多話。比如今早驗孕棒上的兩條杠,比如她真的很愛他。在他們未來的人生里,或許還會有很多人出現又離開,可他永遠都會是她最堅強的依靠。
當然,在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另一名成員加入。她微笑着,和一路上遇見的每一個鄰居打招呼。
一到醫院,就有個小護士認出了她,告訴她杭醫生正在手術室,估計快結束了。
還有人朝她招手:“來我們休息室坐會兒吧,杭醫生來了我們通知你。”
“不麻煩你們了,我去那門口走廊等就行。”她的心情一片明朗,邊小跑着邊哼着小歌,等不及想要第一個和他分享這個消息。
剛到手術室外,就看到走廊長椅上熟悉的側影,似乎是剛剛下手術台沒多久。杭迦白看上去累極了,蜷着身子弓着背,雙手撐住腦袋靜靜休息。
他的周圍人來人往,經過的同事和他打了招呼,他微微頷首回應。
再然後,有個穿着病號服的年輕人把剛在自助飲料販賣機買的一罐咖啡遞給了他,他笑着和對方說了兩句話,收下了咖啡放在身邊。
她知道自己擁有的已經足夠多,太平盛世,豐衣足食,如果剛好還有個彼此相愛的人相伴,那這世上就再沒什麼可奢求的了。
這一刻安靜地遠遠望着那個她愛了整整十年的人,有些感觸漸漸縈繞心頭。為什麼有些事非他不可。原來那杯白開水,平淡也好,無聊也罷,都只屬於她一個人。她就像迷戀花花綠綠的飲料而不愛喝水的小孩,總是忘了媽媽的苦口婆心。嘗盡酸甜苦辣,喝多了花里胡哨的飲料,生病虛弱或疲憊無依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總是那杯白開水。
有些人的好,可能需要很久才能體會到。
所以你問他為什麼總讓你多喝熱水,原因只有一個,他愛你,愛到失去了表達的能力。
原來你還在這裏,十年悲歡離合中,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