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鬼方神跡(章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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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唐豆豆感到驚奇的並不是“是你”二字,而是……他的發音完全不像是現代漢語,但她竟然一下子就聽懂了。
仔細一分辨,發覺這是歸功於瞳外膜系統的同步翻譯。多虧剛才吃了點羊油糜子飯,身體補充了能量,系統才能自動採集她的聽覺信號,並根據資料庫進行同步翻譯。
但同步翻譯的前提必須是——資料庫里導入過這種語言。果然,她剛一思索,系統就向她的大腦發出了解釋信息,告知她這個人講的是殷商時期的古漢語,或者還不能稱之為“漢語”,而是應該叫做“商人古音”。
也就是說,這名男子並非鬼方族人,而是中原商人,或稱“殷人”。
瞳外膜系統的資料庫應該是屬於2323的,這麼說來,困擾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千百年的“漢語古音”問題,在24世紀已經得到了解決?也就是說,在不久的未來,人們將可以建立起古漢語和現代漢語完全對應的互譯詞典。這三百年裏將要發生什麼,還真是讓人感到好奇。
唐豆豆踟躕幾秒,扭亮手電回頭照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看他個清楚明白。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看起來跟她差不多的年紀,縱是被血污覆蓋,也難掩眉目間的俊郎英氣。他面對強烈的手電光,也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然後依然直勾勾地瞪着她。
唐豆豆知道他是在逞強,因為這支手電的強光是足以晃瞎人眼的亮度,還有爆閃功能,肯定能讓他閉眼。不過考慮再三,還是覺得沒必要一上來就毀人眼睛,於是把光線挪到一旁,開口想問他兩句話,卻又擔心他聽不懂現代漢語。瞳外膜系統非常靈敏地捕捉到她的意圖,貼心地給她模擬出她想說的話的古音,唐豆豆大喜,效仿着發音,竟然講出了一口流利的商音。
流利是流利,但發音標不標準就不知道了。但是看那男子的神色,應該是聽懂了。
她問的是一句簡單的“你是什麼人”。男子雖然聽懂了,但沒有回答,眼睛只管盯着唐豆豆扶着自己胸口的左手——那裏面是內衣放玉簡的口袋,因為先前的激烈動作扯爛了半邊,以至於她現在不得不時時用手扶着些。唐豆豆低頭一看,指縫間隱約可見玉簡的形狀,不由得驚嘆這男子好毒的眼力。抬頭再一看他,突然想起這張臉在哪裏見過了——先前在地上遺迹誤入的那場祭祀儀式里,她曾見過的那名扛鼎少年。就是他。
那時候唐豆豆意外降落,致使他耐力盡泄,肩上的銅鼎失去平衡,壓死了四個嬰兒中的一個。那血淋淋的場面,現在想起來還觸目驚心,讓她心裏忍不住生出歉疚。那個時候這名男子瞪着她的目光,就和現在別無二致,充滿了憤恨與輕蔑。
“你是商人?”唐豆豆問。
“你不是嗎?”他反問。他可能以為會說商音的就都是商人。那他實在是誤會了,對於21世紀的人來說精通幾門外語實在是洒洒水的事情。
唐豆豆不知道三兩句話怎麼能跟他解釋,於是不答又問:“你是戰俘?”
男子不回答了。看來沒錯。
“這裏是鬼方地界嗎?”
男子眯眼看她:“你不知道?”
“我大概知道……所以到底是不是?”
男子冷笑一笑,置之不理。
嘿唐豆豆這暴脾氣,都想趁機嚴刑逼供了,可是又怕他大聲喊叫招來族民,於是撓撓頭,蹲下身好言相勸,說:“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幫你解開鎖鏈,怎麼樣?”
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顯然不相信她有這個能力。
唐豆豆於是抽出解構槍,化了地上唯一一塊石頭給他看……結果一回頭髮現丫全程都傲慢地閉着眼,壓根兒沒看見她的示威。“操”了一聲,扳過他的臉來逼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化解了一根鎖着他腳腕的銅鏈。男子這才面露驚奇之色,將信將疑地看向唐豆豆。
“這回信了吧?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解開一條鎖鏈。”
“你問。”
“……”要不要這麼識時務?“我問你,這裏是鬼方聚落嗎?”
“你沒長眼嗎?看不到他們一個個長毛碧眼,長得如猿如狌嗎?顯而易見是鬼戎異族。”
“他們毛髮確實挺重,披頭散髮一看就很野蠻,不過面孔輪廓我還真沒注意……那他們把你鎖在這裏做什麼?”
“獻祭。”
“獻什麼祭?”
“神女墓人牲。還能有什麼?”
“祭祀神女?”可不是呢,唐豆豆突然想起,石塔那邊眾多鬼方族人正在熱火朝天地籌備神女的葬儀,“祭祀就拿你一個人牲嗎?那會不會有點寒酸?”
男子白他一眼:“我殷族人,千八百,昨夜盡皆被屠,坑殺戮首,填埋墓土,獨余我一人。”
“坑殺戮首……難道是……”
“正如你看到的。”他肯定了她的猜想。
這麼說,十幾個小時之前,她以為自己只是誤入了一場祭祀的幻境,但其實……是真實目睹了三千餘年前商人俘虜被外族坑殺的全過程嗎?等等,難道說……考古隊從遺址周邊發掘出的成百上千顆人頭、以及他們在倒石塔尖神女墓室里看到的那一壕溝的人頭,都是這個世界裏剛剛死掉的商人嗎?
難道兩個時空……是并行的嗎?
如果說,所有的俘虜都已經被殺死了,那剩他一個,是什麼用意?唐豆豆突然想起自己穿越之前,從神女屍身下面伸出來的那隻血手……難道是他?“腰坑。”她突然冒出這兩個字。聽到門外響起紛雜的腳步聲,心裏頓時生出一種強烈的預感——時辰到了。
按照石塔那邊的進程來看,神女石棺八成今天就要下葬。那麼這群人剛剛召開的集會,應該就是在商議有關事宜;家家戶戶趕工製作的陶器,應該就是給神女墓準備的隨葬品。而現在正朝這邊走來的腳步,應該是來帶這名男子去為下葬做最後的祭祀的——腰坑祭祀。
考古發現,商人大墓有設腰坑祭祀的傳統,就是在棺槨下面腰部位置挖一個小方坑,坑裏殉人或殉狗,用意不明。這人被留在最後,八成是被選定為腰坑祭品了。
可是他何德何能“脫穎而出”?是身份有什麼特殊嗎?還有……他怎麼可能在2016年伸出手來抓住她?鬧鬼么?
腳步聲越來越近,沒時間猶豫了,唐豆豆飛速瓦解困住男子手腳的所有鎖鏈,兩人配合著一前一後溜出房門,背着人群一路逃離聚落。
一邊跑一邊在想,如果此番解救成功,那她是不是就改變了歷史?那等她再回到2016時,世界會不會變得兩樣?最起碼,神女墓的腰坑裏,應該就沒有他了吧?
前日誤殺一嬰,今天拯救一人,能不能算贖罪一籌?
逃到荒無人煙處,唐豆豆剛想停下腳跟他說兩句話,餘光就見他正伸手來奪自己手裏的解構槍。閃身一躲,卻被他一把襲胸。看樣子是該打一架了,正想出拳,他卻已經退開了,手裏捏着她的玉簡。
“你幹什麼?”
“這是我的東西。”男人理所當然地說,“你潛來鬼方,不就是為它?”
“什麼?”
“她也一樣,你也一樣。”
“你他媽到底在說什麼?把玉簡還我!”
“玉簡?”男子看着玉簡笑了,“一說神玉,一說玉簡。不就是一塊頑石,它到底有什麼特別?讓你們煞費苦心?”(當然商代肯定沒有“煞費苦心”這類成語,不過既然這裏的設定是兩人已經可以自由溝通了,我們就不必在意這些細節了,畢竟目的是寫文不是復原古漢語。)
唐豆豆靜下心來一回味,覺得他的話很值得琢磨——什麼叫“這是我的東西”?難道她猜錯了?第三枚玉簡的主人,並不是神女大人?
男子卻不廢話,拿了東西轉身就跑。唐豆豆緊追兩步,用解構槍抵住他后脖頸,說:“把話說清楚,這怎麼就成你的東西了?”
男子見識過解構槍的厲害,雖不敢亂來,但站在那裏也是不卑不亢:“你不就是從神女棺槨里偷出來的嗎?你可知這東西原本不是她的,是她從我手裏搶過去的。”
“什麼時候?”
“今春。”
“你的意思是……她在俘虜你以後,發現你手裏有這麼個玩意兒,於是巧取豪奪了嗎?”
“不。她最初俘虜我,就是為了得到它。”
“怎麼說?你詳細給我講講。”
“我跟你有什麼好講?”男子斜眼蔑她,“你害死我族幼一事,又該怎麼講?”
“我……不是有意的。”
“是嗎。”
“先不說這個……對了你有名字嗎?我叫……豆,鼎鬲壺豆的豆,古代容器的一種,你是古人,想必你也知道,我算……陶唐氏吧。那你叫什麼?不妨告訴我,我好稱呼你。”
“亶(dan四聲)。”
“亶?河亶甲的亶?”
亶臉色變了變:“何敢直呼先王名?”
“先王?現在是哪任商王在位?”三代考古課上的商王世系沒白學,可以直接用來斷代了。
“王昭。如何?你不知?”
“王昭……姓子名昭是嗎?我的天吶,讓我趕上了不起的時代了……不過不對啊,如果是他在位,商怎麼會敗師於鬼方?他繼位多少年了?”
“一歲有餘。”
“難怪,還是前期嘛。我給你預言一些事情,未來要是應驗了你可千萬不要感到驚奇:你們商王昭未來會在位五十九年之久,開疆闢土,功績非凡,勵精圖治,大有作為,死後獲封廟號‘武丁’,史稱‘武丁中興’。他還將有個老婆,打起仗來比他還厲害,名叫婦好,未來不知道哪年會替商王攻克鬼方……等等,鬼方……那會不會商王夫婦未來狠狠收拾鬼方,就是為了給今日的敗戰洗血前恥呢?”論文,絕好的論文題材啊!唐豆豆真巴不得現在面前能有台電腦,實在是文思如泉湧,想寫論文得不行。
“你這女人……說話怎麼如此奇怪?”亶聽得有些懵逼了,感覺她是在自言自語。
“行了,不給你在這兒炫知識儲備了,趕明兒見了秦零再炫。我問你,你是商王什麼人?”
“王臣。”
“重臣嗎?”
遠處陶管樂起,巫吟聲聲,響徹寂靜天空。亶遠望一眼,眉頭稍冷,不打算再跟唐豆豆糾纏下去的樣子,甩開膀子要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去。唐豆豆怎麼能放手,又勒令他歸還玉簡。誰料亶的手裏不知從哪弄來一塊帶尖角的石頭,回手照準唐豆豆的臉就劃了下來,倒是一點都不留情。
因為傷口太利,直到鮮血滾落手背,都沒怎麼感覺到疼。唐豆豆卻被激起了怒火,掄起解構槍跟他大打出手。奈何這原始人打架根本不按章法出招,一點不具有中華武術華而不實的精神,上來就是鐵拳鐵腳,她一個姑娘家招子再硬,挨幾下也是要吐血的。只能速戰速決,直取目標。終於巧奪他手裏玉簡的同時,另只手裏的解構槍卻被他奪了過去,動作非常流暢地抵在了她的太陽穴,簡直像一個常看警匪片的現代人。
唐豆豆遲疑一下,有點想說,要不咱倆還是換回來吧,好像還是拿槍比較有安全感。張口說的卻是:“亶,我相信你也曾有過一枚相似的玉簡,但這一枚確實是我的。這個東西非常重要,非常神奇,你要不要好好聽我說說?”
“不必。”亶冷冷說,“除非你證明這東西不是你從神女墓里偷來的。”
“你讓我怎麼證明……”
亶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揚揚下巴,說:“跟我過去。祭祀開始了。”
逃都逃出來了,還要過去做什麼?唐豆豆不能理解。不過過去一趟也好,她是打那兒來的,如果想要回到21世紀,或者想要發現什麼有關的線索,那就得先回到那個神奇的神女墓去。
懷着如此心情,各自為營溜到倒石塔外圍,只見族民們已經在製作最後一批人珀了,或者說是在給殉葬者體內灌注凝固劑。不是普通的灌腸灌胃,而是先從後腦勺下邊鑽個洞,然後將腦髓生生抽出,騰出空間來裝凝固劑。身體其他部位用的也是相似的先掏后填方式。
這不就是木乃伊的製作流程嗎?唐豆豆心說,難道又有新的論文可寫了嗎?《中國北方地區青銅時代或曾出現過製作木乃伊的技術手段和殉葬傳統》?這一趟還真是不虛此行。
湊到不能再往前湊的距離,兩人蹲在大石頭後面觀察了一會兒局勢,只見眼下主持局面的就是先前被唐豆豆劫持過的那個中年人,他額上的刺字跟石塔旗幟上的族徽相同,可見他是族中很有話語權的一個人,或許來自首領家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波小嘍啰從村落方向跑來向他彙報事情,他聽完總是一籌莫展,命令他們立即再去。
“你聽得懂鬼方話嗎?”唐豆豆隨口一問。瞳外膜系統里沒有收錄鬼方話,可見它在後來失傳了,而且直到2323年都沒有被重建。但不排除同時代的商人能聽懂。
“嗯。”
“他們在說什麼?”
亶卻面色凝重,好半天才說:“他們在找我。”
“他們一定要拿你殉葬?跑了就跑了唄,幹嘛那麼執着?”
“走,這邊。”亶趁附近沒人,拎起唐豆豆就往一根立柱方向走去。因為他倆穿的都是在村落里隨手撿來的衣服,灰不溜秋的相當不惹眼,倒也沒有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那立柱上確實雕刻着精美的蛇鳥像,不知道後世怎麼就看不見了。立柱旁邊擺放着無數件隨葬陶器,人們正來來去去將它們往石塔里搬運。地面上沒有挖開的大坑,唐豆豆可以想像,進入地下倒石塔的門,應該是開在地上這座石塔裏面的。亶示意她抱起地上一隻陶豆,偽裝成搬運工的樣子,然後一前一後朝石塔方向走去。
石塔裏面沒有樓板,通體中空,地面中央一個巨大的圓洞,裏面傳出遠遠近近的斧鑿聲,還有號子聲,盡皆帶着迴音,可見地下空間遼闊。應該就是倒石塔沒錯了。
洞口上方橫七豎八架了無數木架,木架上吊著幾隻巨大的滑輪,滑輪上搭着粗繩,粗繩兩頭吊著一筐一筐的隨葬品上上下下……這套原始起吊機旁邊只站着兩個人,其他人都忙忙碌碌來來去去。亶趁亂把她拉到那兩人視野的死角,說:“跳下去。”
“……啥?”
“這裏應該就是神女墓了,我們跳下去。”
“不要命了?你知道下面有多深嗎你就敢跳?”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百十來米呢。”
“你果然下去過,對吧?”
唐豆豆無言以對。看來他是認定了她的玉簡是從神女手裏偷出來的了。還能說什麼呢?
這時候突然看見大門外面台階下一根立柱疑似轉動了一周,然後一名手拿鑿子的鬼方工匠從立柱背面閃了出來……唐豆豆突然恍然大悟,連先前關於蛇鳥是怎麼把嚴文松等人拖到三十米深的地下的困惑也迎刃而解——原理很簡單,就是立柱裏面有機關。但那機關一定是非常隱秘的,否則他們那麼多現代人怎麼沒一個發現的。
根據三千年後的考古發現,石塔里這道正門應該是在下葬后不久就被回填了,而且填得毫無痕迹,偽裝成上古建築夯土殘基的樣子。那麼立柱里的暗門,應該就是留給工匠出入的。畢竟這麼大一座地下建築,單靠人力不可能從外面封死。
只見那工匠離開以後,立柱又開始反方向迴旋。唐豆豆趕緊扯了亶朝那裏跑去,正趕上立柱背面一道縫隙將要閉合,她一側身擠進去,回頭剛想喊亶跟進來,就見他已經在身後了。
果然眼疾手快。
縫隙閉合以後,腳下一空,兩個人重重跌落四五米,然後又沿着一條狹長隧洞的內壁滑行了十幾米,屁股終於着地,卻好像坐在了什麼人身上,感覺軟乎乎的。
低頭一看,屁股底下果然有個人,還是個女人,還是個不穿衣服的女人,還是拿酥胸接住的自己……一雙空洞無神的眼,正直勾勾地瞪着她看。唐豆豆趕緊蹦起來,卻見她依然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腦袋像被擠爆了似的不停地滲出一種半凝固的透明液體,還有一隻小毛蟲從她後腦勺下爬了出來,綠瑩瑩的有點噁心……
是人珀。
仔一看四周,可不正是一間用來擱人珀的淺石洞么。抬頭已經找不到他們滑下來的那個洞口了,機關的運行方式當然也無從觀察。那小蟲先是受到驚嚇般團團轉了幾圈,突然張開跟它身體嚴重不合比例的血盆大口,飛快地朝唐豆豆腿上爬來。亶見狀甩起解構槍就要射,卻好像不會操作,情急之下用槍管狠狠一砸,把小蟲砸成了一攤鼻涕一樣黏稠的漿糊。
“這是什麼……”
“妖鳥的幼蟲。”
“你是說那種蛇身鳥嗎……它們在出生的時候不是幼鳥而是幼蟲?”唐豆豆感到驚奇。
“它們是妖物,當然沒什麼道理可言。”亶又上去補了一腳,生怕那蟲子死不透似的,“它們的幼蟲在體外是活不了的,只有寄生在人體裏才能逐漸長大。你看,它們一旦鑽進人的腦袋裏,就可以千年萬年操縱人的行為,把人變成一個不死的行屍走肉,變成這世上真正的鬼。你說它們是不是妖物?”
“原來如此……”原來人珀之所以能活過來,都是因為腦袋裏上了“發條”,一旦封存他們身體的凝固劑破裂,就沒什麼能困得住他們了。這種神奇的生物……真的存在嗎?如果真的存在,真不知道該稱之為科學還是巫妖,“這是我見過最好的防盜墓葬了,真的。”
兩個人正要往外面走,一個工匠突然出現在洞口。他看着洞裏憑空冒出來的兩個陌生人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張嘴就要大喊。亶一把將人拉進洞裏,掄起唐豆豆的解構槍朝他太陽穴砸了下去……砸了三下以後,那人已經腦漿飛濺,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起來。
“卧槽,你他媽別拿我的東西殺人!”唐豆豆看得目瞪口呆,胃裏簡直翻江倒海。沒想到他頂着這樣一張俊秀的臉,竟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徒。伸手去奪槍,卻被他搶先一步用槍管頂住額頭,不屑地說,“殺人?非我族類豈能稱人?一群蠻子而已。”
唐豆豆沒心情在這個時候給他灌輸“人人平等”的價值觀,只說:“你不用裝腔作勢了,這玩意兒你根本不會使對嗎?”要不然他剛才也不用拿槍管去砸人。
亶不為所動,徑直走出洞外把解構槍扔下了棧道。唐豆豆沒料到他會來這招,除了追出去哀怨地目睹它墜落以外,別無他法。
底下燈火通明,一群人正圍繞着起吊機忙來忙去。解構槍的墜落好像砸爛了一隻銅器,發出“嘩擦”一聲巨響,引得一群人風聲鶴唳,紛紛叫嚷着拿火把往上照來。
可惜火把照程太小。
不過臨近洞穴里也有人聞風而動,這樣一來暴露就是遲早的事了。
“你好像很在意那東西的樣子。”亶不咸不淡地說,“我懶得再推着你走。想要找到它,就自己下去。我在神女棺前等你。”說完取下牆上一束火把,自己轉身先跑了下去,很快就混進了不明真相的人群里,一點一點朝塔尖潛移過去。
唐豆豆眼看着自己就要成為眾矢之的,趕緊回頭鑽進淺洞裏,貼在牆壁上假裝未完工的人珀。所幸路過洞口的火把都沒往裏面照,她等到外面安定一些,躡手躡腳溜出去,學亶的樣子從牆上摸了支火把下來,假裝成工匠,輕車熟路朝倒石塔塔尖而去。
這回沒有人鳥雙重圍追堵截,一刻鐘就已經下到底部。半壁上正有人在吊著繩索用刻刀刻劃字符,裏面還沒有塗朱。可能正是因此,半空中還沒有出現那道隱形的屏障。石棺槨此刻就停在她十步之外,滿地擺放的都是製作精良的陶銅禮器,單挑一件出去賣都是價值連城的。更加幸運的是,石潭底部洞開,工匠們正進進出出。
看來這一回不必獻上人頭就能長驅直入了,所以老話說得果然好啊,“解鈴還須繫鈴人”,建造機關的工匠當然知道最簡單的打開機關的方法。
混在抬棺人的隊伍里,一路沿着石階向地下盡頭的墓室里走去。路過的壁龕旁都有人在往裏擺放已經冷凝的“器官珀”,唐豆豆再一次為眼前所見的一切深深感到震撼。
終於來到墓室里時,一眼就看到正混在一群人里裝模作樣擺放隨葬青銅禮器的亶,而他衣服里隱約露出解構槍的一角……這傢伙還真是……狡猾到家了,竟然先一步下來把它撿了回去。
十幾名抬棺人把棺槨放在門口以後,商量了一下又都轉身上去了,應該是還有程序需要在下葬前完成。唐豆豆跟着走了幾步,偷偷掉了隊。折回來時發現墓室里已經只剩下她、亶,以及另外三名正在擺放隨葬品的鬼方族民了。亶抬眼朝這邊看了看,突然抬起解構槍爆了一名不知情的族民的頭,剩下兩人還沒來得及驚愕,就已經先後化為齏粉。
最後亶把槍口對準唐豆豆,危險地眯起了眼。
這傢伙居然自己琢磨出了解構槍的用法……真是太聰明了。
唐豆豆沒話可說,就那麼直愣愣地瞪着他。直到他調轉槍頭,拿槍管當撬桿去撬還未釘死的槨板。
唐豆豆平了平心緒,走過去圍觀。反正都到這一步了,死也要死個清楚明白。
“她是你殺的嗎?”亶突然問。
“誰?”
亶朝石棺揚一揚下巴:“昨夜暴斃。”
“怎麼可能是我……我昨晚又不在這裏。”
亶看她一眼沒再說話。這人不僅膽識過人,蠻力也很大,幾百斤重的石槨板,竟然還真被他一人之力推到了一邊。
重重石棺上都有鮮艷的顏料繪彩,只可惜日後全部都湮滅而不可見了;棺槨間填滿了極其精美的玉器、石器、骨器、角器,三千年以後竟然被盜得一件不留,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唐豆豆於是狠狠看了幾眼,算作過癮。
等到最後一重棺蓋被打開后,兩人都是一滯——那女人正躺在清澈的透明液體裏,穿金戴銀,玉帛覆面,成百小件連綴成的玉組佩掛在胸前,極盡繁複之能事。雖然看不到面容是否鮮活,但露出來的皮膚都實在吹彈可破。只是,她的雙手雖合握在胸前,但那裏面除了一個玉簡形狀的空腔,空無一物。
亶冷笑一聲,說:“你果然在撒謊。”
這下可真是百口莫辯了。但她拿的確實是她自己的玉簡,要說他的那枚,確實被人偷了,被宋家二哥,但那也是三千年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正在秦零的手裏。
“亶,不如先出去,我跟你細說,怎麼樣?”
亶卻不理她,瞄準神女額心就是一槍。石棺里的一切受到“連坐”,瞬間化成一攤濃水。這一招又是意料之外,唐豆豆補救不及,回頭瞪他:“你幹什麼?”
“什麼神女,妖女一介。”亶極其傲慢地對着棺中一團腌臢之物嗤之以鼻,“她杜撰神話,豢養妖物,聚集一群烏合之眾吆五喝六,還企圖征服我殷,殺我族人無數,死有餘辜。”
“你……”說的也有道理。遠古人之間的恩怨,她似乎也沒理由過多干涉。可是,他殺人真的好隨意,不免讓人膽寒。時代使然還是本性使然?
再回頭一看,只見石棺里一件正在化掉的銅手杖的丈頭上有銘文,銘文已經殘了大半,像是殷代金文,經瞳外膜系統一翻譯,她竟然看懂了大概——說的是神女乂承天之命來到人間,是為拯救天下蒼生,收服現世持神玉作祟之妖孽……中間部分文字損毀……為我族祭司,祭天卜命,無有不應……然後又說某某日於商得之,奪其神玉,令其為牲,殉主位。
大致意思就是她很神通廣大,給鬼方當祭司,捉了一名拿着“神玉”為禍人間的商民,讓他來日給自己殉葬,還指名要他殉主位,說的應該就是腰坑位置。
這就奇了怪了,手杖應該是鬼方族人鑄造的,那為什麼要鑄成殷商文字,而不使用鬼方文字呢?是因為鬼方民族此時還沒有成熟的文字嗎?還是神女死前授意的?
突然想起自己穿越之前曾見過神女的幻象,她對她說:尋找玉簡的人,進來,我告訴你們其中的奧義。
難道……那不是她自己的幻覺?而真的是神女留下的某種啟示?她想要告訴後人有關玉簡的奧義?杖頭銘文里只是簡單敘述了她的生平,並沒細說玉簡的事情。那麼應該還有。
怎麼告訴呢?親口告訴嗎?似乎不大可能……那會不會是……通過隨葬器物?
唐豆豆突然感覺開竅了,撿了根長石去挑石棺污水裏的器物殘件,沒發現有銘文。即便有銘文也算廢了,這個亶行事真是不過大腦。轉而去看滿地的大型陶銅禮器,這些器物裏面一般會有銘文……眼角突然掃到被推翻在一旁的棺蓋內側嵌着一隻金燦燦的小方玩意兒,正打算過去看看,就聽到有許多人吵吵哄哄從階梯那邊下來了,其中還夾雜着嬰兒的啼哭。
抬頭一看,又一波族民搬着隨葬品下來了,為首的兩個人手裏還提着三名啼哭的嬰兒。所有人一眼看到亶和唐豆豆,都有些驚奇,突然其中有人認出了他倆,吵嚷着叫大家一起來抓人。
三個嬰兒……難道就是昨天三缺一了的那三個?一扭頭,果然見亶臉色不好看,口中怒氣沖沖沖對方喊了兩句鬼方話。
對面提嬰兒的人一邊喝令大家把這邊兩人拿下,一邊走到墓室中央已經挖好的棺坑位置去,將三名嬰兒依次丟進了棺坑中部的腰坑裏,嘴裏不知說了一句什麼。
不過其實不用聽懂也能猜到這是什麼意思。唐豆豆問亶:“他們要拿孩子代替你?”
亶沒空回答她,已經抬槍一個一個將人放倒。
那些人顯然沒料到他有這麼厲害的武器,一個個止步不前。可是沒過幾秒,又相繼撲了上來。游牧民族向來彪悍,他們心裏估計想着,不管死多少,今兒都要把這倆人制服。
亶似乎殺紅了眼,一路朝墓坑那邊挺進。唐豆豆除了緊跟其後,暫時還想不出能幹點什麼。結果突然有一槍給放了空,亶和敵人都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唐豆豆心裏卻大叫一聲不好——解構槍使用過度,到冷卻期了。
倖存的兩人見狀卻也不敢再冒進了,慌裏慌張跑上去搬救兵了。唐豆豆跑過去幫亶從腰坑裏解救出三名嬰兒,剛想跟他好好商量商量下一步怎麼突圍,就覺得后脖頸一陣鈍痛,很快就失去知覺。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視角有些奇怪——仰頭能看到好多人圍在遮羞布里的X部位,他們正從她頭頂跨來跨去,很忙碌的樣子。再看四周,是四面差不多一米高寬的石壁——她被束手束腳,囿於一隻方坑裏了。身上穿的好像是亶同款的粗麻布衣,髮型亂糟糟的好像雞窩,擋住大半張臉,也是亶同款,加上自己一馬平川的胸脯……一切都很像是亶同款。她恍然大悟,自己這是被亶給暗算了。
不得不說,亶的反應實在是快,正發現解構槍失效了的第一刻,就想到跟她對調裝扮,自己帶着嬰兒溜出去,然後讓她當替死鬼來徹底平息風波。真是……
她掙扎着想站起身,剛一冒頭就被一棒槌敲在了頭上,手勁比亶也不相上下,打得她頭破血流,眼冒金星。不敢再輕舉妄動。
有人罵罵咧咧俯下身來從她懷裏掏走了玉簡……媽的這樣都沒認出來我是女人嗎?也太侮辱人了。
不過更侮辱人的是,她突然發現那隻玉簡是假的。她從亶手裏搶回來的玉簡,是假的!要麼就是剛才昏倒時被他掉了包。
不過這些族民似乎很是眼拙,並不細看,直接拿過去把它放到了石棺里……想必他們也已經發現了,石棺里的神女屍身,已經化成濃水了。不知作何感想。再大的仇,估計也只能發在她身上了。
一種黏稠的液體兜頭澆了下來,臉上身上瞬間有一種緊繃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快又變成皮膚寸寸乾裂的銳痛……當她意識到澆下來的是什麼東西時,液面已經漫過了她的胸脯,一點一點淹上她袒露的脖頸……
是凝固劑……不同於神女棺槨里添加了抗凝劑的那種,這一種冷凝很快……她再想要掙扎着站起時,卻發現身體好像強力漿糊粘在了地上一樣,完全動彈不得……她馬上要被做成人珀了,還是活生生窒息而亡的那種,所幸不會有小蟲來操縱她的肢體……
液面最後在她的鼻尖停止上漫,距離坑頂只有幾厘米的距離。倒不是那些人有意留她一縷氣息,而是一桶凝固劑的容量恰好這麼多……
然後幾個人“嘿呀嘿呀”將半噸重的石棺挪到棺坑正上方來,齊心協力一鬆手,“啪”的一聲巨響,頭頂一陣氣浪壓下,唐豆豆眼前就徹底黑了。耳朵在持久的嗡鳴之後,漸漸陷入一種可怕的安靜,外面還有沒有人的動靜,或者說,外面的一切動靜,都已經聽不見了。
她被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了。
拚命地仰起頭,讓鼻尖露出水面,呼吸卻依然越來越費勁——一則密閉空間裏的空氣已經被她吸得所剩無幾;二則隨着液體的凝固,自己的胸腔漸漸彷彿被石膏澆死,連最微小的起伏都做不到了……
神識漸漸模糊,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頭頂飄來盪去……死亡的聲音,震耳欲聾。
這一次……好像沒什麼可指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