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鬼方神跡(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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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我們家小表哥和小表妹么?”那人摘下墨鏡,啪一聲點上煙,走到他們跟前以一副非常欠揍的模樣吞雲吐霧。
數據顯示此人175cm,身體構成基本正常。
纖細,白凈,但比較不修邊幅,一件寬大的圓領衛衣還穿反了。男大十八變,要不是看到他右眼上矇著隻眼罩,唐豆豆實在不敢認他:“宋光宗?”
“我現在大名兒叫宋九。好久不見,小豆子。”那人沖她歪嘴笑笑,又很不屑地抬眼瞧瞧唐釗,叼着煙嘴兒咳嗽了兩聲,“好久不見,小釗哥哥。”
大概是因為距離足夠近,通過這兩聲咳嗽,瞳外膜系統竟然模擬出了他的心肺功能循環模型,模型顯示他右肺有一葉壞死不能工作,所以造成呼吸不暢以及習慣性咳嗽。
唐豆豆不知道這事兒算不算嚴重,也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自己的身體,但是見面第一句話就提這個未免不禮貌。那邊唐釗已經跟他禮貌地寒暄起來,問他跑河曲來做什麼。
“嗨,我一介無業游民能有什麼事,閑逛。”宋九嘬一口煙,自己把自己嗆得淚眼婆娑,啐一口,眯眯眼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坐坐就坐坐,難得這麼巧,他鄉遇故知。雖說唐宋兩家有二十年的梁子。
宋九是唐釗親媽的遠方表親,祖籍大同,農民世家。他在家中排行老九,所以小名兒九小,大名宋光宗,“光宗耀祖”的那個“光宗”。想當初唐紀元還嘲笑過這名字起得有水平,像宋朝皇帝的謚號。
照他剛才的說法,他現在戶口本上的大名應該寫的是“宋九”,可能真是被唐紀元刺激到了,擯棄了“光宗”的美名。
其實在唐豆豆三歲半、也就是唐釗六歲、宋九五歲半以前,唐紀元是有老婆的,唐釗是有媽的,唐豆豆也是有師娘的。那時候唐家和宋家的往來也還算頻繁,因為那年頭宋九的父親帶着家裏兄弟三人一起熱火朝天搞起了煤礦生意,老大挖煤老二洗煤老三焦煤,個個不是礦長就是廠長,飛快躋身煤老闆的行列,在全中國也屬首屈一指的暴發戶。
於是三人得道,雞犬升天。整個村子都跟着他們兄弟三人吃香喝辣,從貧困村搖身一變成了小康村。要說這也是宋家兄弟厚道,富貴不忘父老鄉親。
俗話說有錢就是爹,有奶便是娘,有利益來往才好走動。雖然行業完全不搭界,但畢竟都是江湖上混的人,手裏有大把的人脈和資源,多少也能照顧點唐紀元的生意,加上暴發戶對文化方面的裝逼也是有需求的,特別喜歡從唐紀元那裏置辦點不用知道真假的古董放豪宅里當擺設,於是兩家遠親的關係一度處得比近鄰還好。
直到出了那麼一檔子事兒,不僅直接導致兩家決裂,還為唐紀元夫婦離婚埋下了□□——
事情還要回溯到二十多年前,唐紀元出了一趟遠門,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不說,還抱回來一個來歷不明的野娃娃。唐師母能忍嗎?當然不能。從最初的懷疑孩子是不是唐紀元的私生子,到漸漸相信唐紀元口裏離奇的描述,但自始至終不變的就是對唐豆豆的不能接受。
吵吵鬧鬧三年,唐紀元還當她慢慢就會習慣了,不成想她又想出個狠招——那年暑假,她自己帶着唐釗和唐豆豆兩個孩子回老家小住,私下裏卻準備托老家的親戚把小丫頭送人。當然也不是賣到山溝里的那種,好歹囑咐了挑個沒孩子的好人家。
幸虧宋九的父親講義氣,通知了唐紀元。唐紀元及時趕到,才阻止了這場悲劇的發生。
唐紀元當場就要“休妻”,宋家人當然還是要儘力勸和的。宋父於是建議說,老唐你看,不如這樣,我們家沒女兒緣,生了九個兔崽子,每天鬧得家裏雞犬不寧,我掙這麼多錢也沒處花,就缺個小公舉來養養,你看你家豆豆多可愛,我老婆每次見了喜歡得不得了,不如就先放我家養吧。
意思是這麼個意思,唐紀元也沒同意,但話從七小嘴裏一路由三小、六小、二小、八小傳到正在後院裏玩耍的宋九和唐釗耳朵里時,就成了唐紀元和宋父在搶唐豆豆了。
這消息對於唐釗來說當然是個天大的噩耗,但對宋九來說卻是個天大的喜訊,畢竟他也十分稀罕唐豆豆這個洋娃娃似的小妹妹。倆瓜娃立即牽着不明所以的唐豆豆跑去找大人問話,大人們卻還沉浸在熱火朝天的拉鋸扯鋸里,沒工夫給仨娃一個準確的交待。
於是唐釗和宋九決定私下裏解決這場爭端,唐釗提議說不如我們以男人的方式來一場決鬥吧——爬樹。誰先爬上門口那顆大棗樹,豆豆就歸誰家。
宋九說好啊,誰怕誰。
說完兩個人就開始撅着屁股意氣風發地往上爬,誰也沒徵求三歲大的唐豆豆的意見,當然也沒考慮到他們的勝負在大人們的談判桌上算不算數。
雖然宋九外號竄天猴,但唐釗還是以微弱的腿長優勢領先於他。彼時唐豆豆就站在樹下觀看着那白熱化的戰局,拍着手給自己小釗哥哥加油,並不太明白他倆是在為自己而戰。
就在唐釗快要登頂的一刻,腳下的樹枝突然斷了。宋九倒很仗義,趕緊拉了他一把,兩個人於是一起開始滾落,悲劇就這樣發生了——雜亂的枝丫里有一根朝天的,異常尖銳,不偏不倚刺穿了小宋九的右眼球。
後來兩家是如何在大吵大鬧之後不歡而散的,說實話唐豆豆已經記不清了。她的記憶里,至今依然清晰的,只有那從天而降的鮮血,和宋九墜地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回到家沒有一個月,師娘就搬出去住了。後來就徹底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
唐豆豆長大一點后問過師父,唐紀元只說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師母早就想讓他改行,多年來積怨已深,說到底價值觀不同,所以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但作為一個良心沒被狗吃掉的人,唐豆豆怎麼能不感到愧疚。一愧疚就是二十年,感覺自己雖然不算紅顏但小小年紀就有當禍水的潛質。唯一的彌補就是早早懂事,幫助養家。
奇怪的是,記憶里唐釗自小好像並沒為這件事流過淚,也沒絲毫怨恨過她,甚至沒有像別的小孩子那樣質問父親媽媽在哪。也或許是他太早懂事,打碎牙往肚子裏咽了?再不然就只能說他冷血了。
想想他有時候是挺冷……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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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聽說宋家出事兒了,老大家的煤礦發生透水事故,死了幾十名礦工,被中央電視台當黑煤窯曝光了不說,宋九父親和大哥還因此下了大獄。宋家二叔和三叔也被查到牽涉其中,洗煤廠和焦煤廠相繼查封關門。
一夕風雲巨變,宋家就此沒落。
也就是幾年前的事情。
當時唐家父子師徒三人在新聞上看到有關消息時,還大為震驚了一把。試圖聯繫宋家,可惜多年不來往了,費盡心思也沒能聯繫的上。
沒想到時隔多年,能在這裏意外遇到兒時的玩伴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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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時光荏苒。”燈燭搖曳的小酒吧里,唐釗幹掉宋九敬來的第八杯酒,無限感慨地說,“當年就覺得你長不高,沒想到果然沒長高。”
“怎麼能說沒長高呢?從五歲到二十五歲,肯定還是長了的么。”唐豆豆添油加醋,“是沒怎麼長高。”
宋九無語地撇撇嘴,喉嚨里發出一聲輕微的“呼嚕”,不知道是笑聲還是壓抑的咳嗽聲:“你們兄妹倆還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陰損刻薄。我都這樣了,你們還有心情擠兌我。”
“你都怎麼樣了?”唐豆豆下意識追問。
宋九沉默了一會兒,自己又幹了一杯酒,無所謂地笑笑說:“肺癌,活不久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話可說。
瞳外膜剛才分析的果然沒錯,他的身體出問題了,而且他自己已經知道了。
唐家兄妹倆嘴賤歸嘴賤,但到底還是有良心的人。何況對於宋九,他們心裏有的遠不止良心二字,還有二十年來時時壓着他們的無形的愧疚心。
“什麼時候查出來的?”唐釗問。
“年中吧,記不得了。”
“什麼程度了?”
“晚期。”
“那你還抽煙?”唐豆豆奪下他剛摸出口袋的煙盒。
宋九似乎為她這個動作愣了一下,瞪着黑亮的眼睛看了她好幾秒,才笑了笑:“卧槽,好久沒人管過我了。”
“……”
“習慣了,戒不掉。”宋九又奪回來點上,“再說了,還能抽幾天啊?現在戒掉也沒什麼意義。”
“你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跑河曲來幹什麼?不需要……”本想說不需要住院嗎,又怕戳他痛處,於是改口成,“不需要靜養嗎?”
“跟朋友來飆車啊,離得又不遠,半黑夜就跑這裏來了。”
“你是不是神經病啊?”唐豆豆說,“飆車就你一個人?你同夥怎麼連影兒都沒有?”
宋九弔兒郎當看看外面:“沒辦法,我太快了,他們估計還在高速上追着呢。”
唐釗直截了當問:“這邊好像有你們家一個老礦,你是不是來辦什麼事的?”
宋九痞氣地笑笑:“數他媽你聰明。從小就不待見你這聰明勁兒。”
“來辦什麼事?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的嗎?”唐豆豆問。
“沒什麼,料理點後事什麼的。”宋九嘿嘿一笑,“現在辦完了,天亮打算回去。唉對了,你倆來幹什麼的?要不跟我回家住兩天?”
唐家兄妹對視一眼,不知道怎麼回答:“來辦點急事……”唐豆豆想了想補充,“要不我們過兩天去看你。”
“你覺得我還有過兩天嗎?”宋九微眯着眼吐一口煙,語氣里透出點意味深長的凄涼。
“能不能別他媽這麼喪氣?”唐豆豆說,“你憂鬱起來一點都不帥。”
宋九沒所謂地笑笑,一邊掏出手機不知道給什麼人碼短訊一邊叼着煙問:“辦什麼急事?我給你們叫人。”
“叫什麼人?”
“道上的朋友啊。”宋九說,“我們家沒落是沒落了,但我小九爺在道上的根基還有很穩的。”
“不用,又不是去打家劫舍。”
“辦什麼急事?”他又問。
唐豆豆本想說跟學校來發掘實習的,可是想想因為這個理由拒絕陪他回家,未免太無情,於是實話實說了:“找我師父。”
“你師父?誰?唐紀元啊?”
“嗯。”
“找他幹什麼?”
“他……”唐豆豆目光徵詢唐釗的意思,唐釗直接接口說,“家父恐怕被人綁架了,我們得想辦法營救他。”
“就這?這也算急事?”宋九嗤之以鼻,“唐紀元他忘恩負義老奸巨猾,肚子裏指不定憋着什麼壞水兒呢,還要你倆小嫰雞去救?”
“九小子,你眼睛的事情怪我,你沒必要對我父親耿耿於懷。”唐釗說。
“我可沒對任何人耿耿於懷,我就是客觀地認為,你爹他忘恩負義白眼狼。想當年我們家風光的時候是怎麼照顧他的?後來他呢?無利可圖的時候就翻臉不認人。這樣的人就讓他自生自滅就好了,有什麼好救的呢?你說是不是?”
“我說不是。”
“唉我說,你跟一個快死的人吵架很有成就感嗎?”宋九直接耍賴。
唐釗無言以對。
“算了,咱好像也沒那麼熟。”宋九在煙灰缸里扭滅煙蒂,拍拍手起身出門,“你們好自為之吧。”
“哎……”唐豆豆追出去,唐釗也跟着起身,“好歹留個聯繫方式吧——”
追出去發現人已經沒影了,他的跑車還停在馬路對面。
第一縷曙光灑在微涼的路面上,金燦燦的還有些晃眼。扭頭看看左右,東方光芒里駛來一輛半新不舊的大巴車,對面則駛來一輛灰得掉漆的麵包車。
大巴車裏載歌載舞,怪熱鬧的。唐豆豆眼睜睜看着它漸漸駛過來,一扇開着的車窗里露出一張熟悉的臉——白胖白胖的,很喜色。
這個距離已經是視線的極限了,加上中間隔着一束晃眼的陽光,唐豆豆並不能太確定這張白胖的臉就是羅小西,但她看到那人似乎舉起了手機,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她是在打給自己。
果然,沒兩秒兜里就震動起來。唐豆豆剛摸出手機,正在想他們怎麼提前來河曲了、以及秦零會不會也在車上,突然感覺眼前一黑——有人拿布口袋迅速地套住了她的腦袋,同時雙手被拉到背後捆住,非常乾脆利落的動作,等到她下意識要開口喊叫時,嘴也讓人捂住了。
只聽一聲“帶走”,她就被人推上了一輛車,耳邊響起麵包車門滑動關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