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敦煌血玉(章二)

3.敦煌血玉(章二)

(2)

這頓飯吃的,有一種失戀的感覺。

這還是唐釗二十六年來第一次帶女生……女人……女的回家,雖然早就聽說他交了個女朋友。

能被他帶回家的,一定就是很喜歡了。

……怎麼說呢,唐豆豆雖然對唐釗沒什麼非分之想,但是一旦知道別人對他有非分之想,還是免不了嫉妒的。怎麼說呢,哥哥也是一種不能跟人分享的私人專屬品吧。看見他對別的女孩兒好,心裏就感覺像被背叛了一樣。

再加上心裏一直想着那塊血玉的事情,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也沒怎麼說話,也沒怎麼聽他們說話。

******

唐豆豆是被唐紀元撿來的。

二十三年前,內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流沙腹地。

這些事情唐豆豆是從小就知道的。倒不是因為師父從一開始就這樣告訴她,而是因為她自己潛意識裏有一點模糊的記憶。

說來荒謬,據師父說她那時候才丁點兒大,最多不過滿月,怎麼可能有記憶。但她就是有,而且只有一幕——就是沙簾、血月、師父的臉。唐紀元後來試着問過她記不記得父母是誰、從哪裏來,她都全然不知。

所以當她周歲剛學會說話而被師父命令“叫爸爸”的時候,她堅決不叫,而是推着他鬍子拉碴的臉說“不是!”

當爹未遂,唐紀元陷入了深思。讓這丫頭叫自己什麼好呢?乾爹?不好聽;叔?自己太老;爺?自己還年輕;大爺?像罵人……乾脆就叫師父吧。名譽師父而已,至於有沒有傳授了她點什麼呢,完全沒有。

於是唐釗自然而然成了“師兄”,不過平常還是喊他“哥”比較多。

唐豆豆被撿到的時候,手裏還攥着一塊長方條形血玉。這塊玉後來一直被唐豆豆貼身帶在身上,形影不離。唐紀元看她聰明,也就直言不諱,把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她——

一行七人根據一片殘簡的記載去挖寶,最後流沙陷落,只有一個人生還,這一個還斷了腿。

不對,算上唐豆豆,是兩個。

這事情說得神秘點,彷彿都是圍繞着這塊血玉展開的,甚至關乎她的身世之謎;說得簡單點,就是後來被證實當地當時發生了5.3級地震,因此導致了六人失蹤。

但是這樣的解釋卻實在不能讓唐紀元師徒倆信服。一個難以解釋的關鍵問題是——是誰把一個活生生的小嬰兒丟棄在幾十米深的廣袤無人的沙漠下面?而且地表不留一點痕迹?而且沒有對嬰兒的生命造成絲毫傷害?

這件事情背後一定還有秘密存在。至於是什麼,二十三年來,毫無線索。

唐紀元也曾深度懷疑這丫頭是不是外星來的。被唐豆豆嗤之以鼻。

至今一切生理狀態都跟平常人無異,不是地球人是啥?

******

腦袋還沒轉完一個來回,筷子習慣性一夾,咦,盤子怎麼空了?再看對面,曾琦已經站起來穿外套準備走了。

敢情這飯都吃完了呀,她還沒好好品嘗這位大胸姐姐的手藝呢……

“小釗快,送送人家小曾,”唐紀元趕緊招呼道,“這麼晚了,一定要安全送到家啊!”

“知道了爸。”唐釗開開心心地拎了車鑰匙出門。

“晚上還回來嗎?”唐豆豆啃着饅頭冷不丁冒了一句。唐釗隔空沖她做了個“找打”的動作。

聽着兩人有說有笑下了樓,唐豆豆探出腦袋去看了看,回來湊到躺椅上閉着眼睛聽戲盒子的師父旁邊,喊了兩聲:“師父,師父?石頭拿來看看。”

唐紀元半睜開眼瞅了瞅她,把石頭摸出來給她。是塊未經打磨的不規則鵝卵形玉石,瑩潤通透,油性很好,質感很像和田玉,但是通體血紅。看不出是原生的本色,還是後天形成的沁色。

唐豆豆先是拿放大鏡、聚光電筒、偏振鏡、偏光儀、折射儀、查爾斯濾色鏡等等小型儀器依次對玉石進行檢查,后又拿出自己貼身口袋裏的玉簡進行比對——鑒於那塊跟她同時被發現的玉的形狀很像一片書簡,而且當時伴隨出露的還有大量的竹簡,推測兩者之間應該不無關係,所以唐紀元認定這塊條形玉應該是一枚玉簡。

巧的是在後來的日子裏,唐紀元還真偶然發現一件驚人的事情——那看似只有邊緣刻紋的玉簡,在轉動到特定方向的偏振紅光的照射下,影子的中間部位竟然顯現出一連串奇怪的符號,這更證實了“玉簡”的可能性。那符號像是原始字符,又像是連筆簡畫。不管是什麼,反正從來沒有見過,查書、問人,都沒有答案。而最神奇的是,唐紀元本打算在玉簡上面鑽個孔給唐豆豆當項鏈戴,結果換了幾套金剛鑽都沒能成功。那玉質好像是刀槍不入的,無比堅硬,連磋磨都不帶掉屑的。

這就非常奇怪了——邊緣明顯的人工刻紋是怎麼做到的?看似平整的表面之下,到底有什麼樣的內部結構?怎麼會在偏振紅光照射下映出字符的影子?難道是兩片內側刻有符文的玉片拼合而成的嗎?可是又完全沒有接痕……

“師父,玉質好像真差不多哎……什麼人拿來的?”

“一個年輕人,長得嘛……其貌不揚,談吐也一般,應該是真不懂行。”

會是開911的那個人嗎?唐豆豆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就冒出了這麼個念頭。其貌不揚?如果真讓她猜對了,活該他其貌不揚。就是這麼仇富。

“那這東西他是怎麼弄來的?”

“說是前幾年一個朋友去甘肅旅遊,地上撿的,一直也沒當回事,他看見不賴,就要過來了。”

“就這樣?”

“就說了這麼多。”

兩個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唐豆豆拿出櫥櫃抽屜里的微型紅光偏振儀,從上往下照了照那塊玉石,地上的影子裏並沒有顯現出任何隱藏圖案,不免有些失望:“師父,你覺得這東西跟我的玉簡有關係?”

唐紀元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血玉這玩意兒,罕見得很。傳說是埋在地下幾千年浸染死人的血形成的,實際上都是瞎扯淡。自然形成物的任何顏色,無非就是含某些元素或者它們的化合物導致的。這個你們上過學的都知道,鐵紅銅綠錳紫鈷藍……兩塊玉石質地一樣,說明成分差不多,那出土礦的地質環境應該也差不多;顏色又這麼相似,讓人不能不懷疑……”

“是出自同一個地方?”

“嗯。”

“可是我們怎麼證明?”

“怎麼證明?豆兒,你是忘了我們這行的作風了嗎?走一趟唄。”

“去甘肅?師父,咱不是金盆洗手了么?”

“這件事情能一樣嗎?關乎你的身世,只要有線索,上天入地也得去啊。”唐紀元躺回椅子裏跟着戲盒子哼哼了兩段,又說,“不急,你先考試,師父這幾天去置辦裝備,等放假了我們再去。這塊石頭呢,趕明兒讓你師兄拿去給他的朋友鑒定鑒定,先看看成分數據再說。”

“哦……”

“嗯對了,今天有你們那個那個……那個孟良教授的課件沒?”

“有。”唐豆豆摸出優盤。唐紀元要接過時,她卻又“嗖”地一縮手,斜眼打量了師父兩眼,說:“老實交待吧。”

“交待什麼?”

“你說交待什麼?”

“我怎麼知道交待什麼?”

“老唐啊老唐,我真是看錯了你!還以為你是真的改過自新上進好學了呢,送我去念考古系不說,還天天問我要我們學校的內部資料。敢情是讓我打入敵人內部刺探軍情,給你做高級間諜啊?說,你是不是把我們學校去年的西周墓群調查報告拿去賣了?”

“……啊?”

“少裝傻充愣。那地方背得很,消息也沒公佈,怎麼會那麼巧啊,我們剛一走,盜洞就來了。”

“興許是有人跟蹤你們了呢?你們那調查隊,一出門就是興師動眾的,恨不能一路喊着口號去。”

“扯淡。老唐你聽我說,戒盜好比戒毒,我知道很難,但是當斷則斷。既然決定了不吃這碗飯了,就不要再沾這些渾水,既危險又缺德。”說著覺得肚子不飽,又去蒸鍋里拿了個饅頭啃,“老唐你知不知道這樣我很難做啊?確實,小的時候我跟着你走南闖北盜墓挖墳從來都是心安理得,那是因為咱干一行愛一行,但是今非昔比,是你非要我讀考古的,是你送我去接受先進理論教育和正面思想熏陶的,這麼多年在黨的關懷和學校恩師的器重栽培之下,我已經洗心革面徹底從良決心成為一名新中國文物事業的堅決保護者了,你怎麼能這樣利用我呢?”

“豆子你說啥呢?你高考報志願的時候師父就交待過你了啊,叫你‘學以致用’,什麼叫‘學以致用’?就是讓你拿專業知識武裝自己,將來在我們的老本行里發光發熱啊!哎,我看吶,是你忘了初心吧?”

唐豆豆一時語塞。好像是這麼回事兒……

“那,那你也不能把消息賣給這麼個業餘的團伙呀,有種你就親自上啊。你知不知道他們一鏟子下去,摸一件不知名的東西出來得順帶毀掉一百件稀世珍寶!有可能一些原本能夠證經補史的珍貴文物就這麼給毀了。實在是令我痛心疾首呀!”

“豆子你現在怎麼變得又紅又專的?我都快不認識你了。”

“……老話說得好,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是有職業操守的,干一行愛一行。”

“這破學校,洗腦功夫太厲害了嘿,活活毀了我們一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好孩子呀。天下大事用得着你操心嗎?什麼歷史什麼學術,還不是多發現多研究,少發現少研究,多少才算個夠呢?怎麼樣地球還不都是一樣的轉嗎?差不多得了,也給老百姓留點口糧吧。真是咸吃蘿蔔淡操心。”

“嘿……師父你來我們辯論賽,我讓我們學校學生分分鐘虐死你。”

“得了得了啊豆子,睡去吧。”

“最後一個問題。”

“說。”

“賣了多錢?”

“這個數。”

“少了!”唐豆豆再次痛心疾首,“百十來座西周貴族墓呢,少說也得這個數。”

“是啊?要不我……再追個價?”

“得得得,道不同不相為謀。優盤拿去,反正我是不會再把內部資料泄露給你了,你最好也下不為例。真是的,戶頭的錢都夠給我哥娶十次媳婦兒了,收斂點兒吧。”

“臭丫頭,翅膀硬了……”

******

後面兩天是周末,唐豆豆一邊複習一邊看店。這種犄角旮旯里的古董店,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不見一個客人,倒也清閑。

星期天的中午,店裏終於來了一個人。唐豆豆滿以為有生意上門了,剛說了個“歡迎光——”就發現來人她認識——

人民警/察同志,陶吉吉。

這陶吉吉比唐豆豆大不了半歲,個頭也高不了半頭——當然這個倒不怪他,畢竟唐豆豆一米七三——長得倒是濃眉大眼很招老年人喜歡,人也特別熱情陽光。但是唐豆豆打心眼兒里對他有一種排斥——出於一名前盜墓賊的本能。

說起陶吉吉和唐豆豆之間的淵源呢,還要追溯到兩年前。當時刑警隊實習警/察陶吉吉在跟着師傅偵破一樁大型文物盜竊案件時,來到唐豆豆所在的高校,請唐豆豆的老師孟良作為專業顧問協助破案,於是打下手的陶吉吉就跟打下手的唐豆豆套上了近乎。

在後來的兩年裏,本市文博界再沒發生過大案,但是這陶吉吉算是單方面跟唐豆豆結交了深厚的友誼,並且成天以“學習文博常識以備不時之需”為由跑去唐豆豆教室蹭課聽,半年下來更是摸到了“濟遠堂”里,跟老唐斗棋鬥成了忘年交。

唐豆豆看是熟人,那個“臨”字也懶得說了,揚揚下巴算打過招呼。

“豆豆,下午有空嗎?”

“沒空。”八成又是約她去看電影。最近新上了一部翻拍的香港警匪輕喜片,他指定要看這部。反正唐豆豆是一看近年的港片就犯尷尬症,沒辦法,笑點高。

再說了,一個很有前科的“賊”和一個根正苗紅的“警/察同志”坐一塊兒去看電影,這算怎麼回事?

“怎麼沒空呢?今天周日呀。”

“我師父和師兄都不在,你說我有空沒空?”

“掛個鎖就行了,反正你家也沒生意。”

唐豆豆翻他個白眼:“一旦來了生意就是五位數往上,要不你先墊個風險押金?”

“我……”陶吉吉撓頭,“剛轉正,第一個月工資還沒發呢,沒錢。”

“甭方甭方,又不是讓你真出……”唐豆豆說,推了推桌上的POS機,“不然先刷信用卡也行。”

“拿去刷吧,正好轉正剛辦的卡,”陶吉吉慷慨地把錢夾丟過去,“額度三千,儘管刷。”

唐豆豆扯起嘴角笑了笑,把錢夾丟還給他:“恭喜你啊人民幹警同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以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就靠你罩了。”

“沒問題。罩你一萬年。”

“那我現在就有事求罩。”

“什麼事?說!”

“能給我駕照消分兒嗎?”

“……這個這個……那什麼,我是刑警。”

“所以?”

“我們不是一個系統的……”

“所以……”

陶吉吉咬牙思考好一會兒,終於痛下決心掏出自己錢夾里的駕駛證:“豆豆,這也就是你了。我這兒還有六分,拿去用!”

唐豆豆嗤笑一聲,不逗他了,示意他隨便看看,自己又重新翻起手頭一本叫作《鐵雲藏龜》的甲骨文字學術書。

那陶吉吉卻站着不動,顯然還有事兒沒說完:“豆豆,我來是想邀請你下午去省博看展覽的,真的不能去嗎?”

“什麼展覽?”唐豆豆一聽卻來了點興趣。

“一些平常很難見到的古物吧,說是澳門一位著名的收藏家提供的,全國巡展,在我們市就展出一天。”

“哦……”唐豆豆很快又垂下眼皮,“不去了,沒什麼看頭。私人收藏家手裏的東西,沒出處沒來歷,九成都是假的,就那一成真的里,還有大多數是上不了檯面的次品,全靠收藏者自吹自擂呢。說難聽點,很多還不如我們店裏的東西好呢。”

“不是,豆豆,其實是我想請你幫個忙——”陶吉吉說著神秘兮兮地朝店外瞅了瞅,轉回來時湊到唐豆豆耳邊,壓低聲音道,“我們昨兒收到了一封神秘的匿名信,聲稱要在最嚴厲的安保措施下竊取本次展覽中最珍貴的文物。我們立即派了特警出動,從昨晚就一直守着省博,今天上午半天過去,沒什麼異樣,所以猜想下午可能就不會很太平了……”

“還有這事兒?”唐豆豆眉毛一挑,第一反應是這確定不是電影橋段嗎,第二反應是有點想笑,“別是那個神經病耍你們玩兒呢,就指着今兒看你們這大動干戈的緊張樣兒笑一年呢。”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做我們這一行是要有態度的。再說那澳門收藏家好像也收到匿名信了,特地來求我們派人保護。”

“所以你來找我做什麼呢?”

“去幫我們看看,哪件展品最值錢,也就是說,被盯上的可能性最大。”

唐豆豆沖他眨了好半天眼,笑了:“小雞兒,你也太瞧得起我了吧。人博物館有的是博士博士后,也有專門研究鑒定的科室,再說寶主本人心裏對自己藏品的價值也多少都有個概念,哪兒用得着我一丫頭片子啊。”

“不是,豆豆,我覺得你最棒。”

“少恭維我。”

“真的,豆豆,我覺得你有的時候在文物方面直覺特准。現在他們那邊都拿不定談不攏呢,我覺得你去了肯定能提出新見解。”

“沒興趣。”唐豆豆低頭翻書,心說你可千萬別說我直覺准,我那是累累前科練就的火眼金睛,“勸你們還是每個展櫃前多派幾個特警吧,還有博物館那套新換的電子安保系統,別省電,全開嘍。”

“豆豆……”陶吉吉有點氣餒,一臉哀怨,“轉正第一件案子,人家想立功。”

唐豆豆被他這委屈的小語調驚得一個抖擻,說:“小雞兒,平常心啊小雞兒!風頭不是這麼好出的,萬一我不行呢,警力全聽我的去保護一件沒被盯上的展品了,你可當心偷雞不成蝕把米!”

“……這是什麼話?說得我跟個賊似的。”

“反正我不背鍋。”

陶吉吉又軟磨硬泡了好一會兒,見死活說不動她,只好嘆一口氣,臨走從口袋裏抽出一本被捲成筒狀的薄圖冊,放在桌上說:“那好吧,這個是今天展覽的宣傳冊,你不願去,就留個紀念吧。”

說完仰天長嘆出門去:“世上最毒婦人心——”

唐豆豆“嗤”了一聲,懶得理他。

低頭又看了十來分鐘書,眼睛總瞟見桌上那本被揉成瓦當形狀的圖冊,強迫症一陣一陣地犯,怪難受的。正好那邊鍋里煮的玉米棒子熟了,她乾脆把那圖冊攤開來墊鍋底了。

然後一邊啃玉米一邊繼續看書。不經意間眼睛一瞟,卻看到那被鍋底壓着的圖冊那一頁上,露出半幅圖,圖上的主體是個紅色的物件,從鍋底延伸出來的那一小部分形狀,極其熟悉——

玉簡。

她趕緊抽出來一看,心裏油然一驚——這件展品,眼下正在省博展出的這件展品,無論顏色還是形狀,就連圖片下面的數據參數,都和她身上的那一塊極其一致。以至於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生怕是自己的那塊丟失后被人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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